早些時候,新加坡影片《默視錄》被公布為第61屆金馬的開幕影片,同時入圍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在内的六個獎項。其導演楊修華的名字對于内地影迷還有些陌生,而事實上,導演前作《幻土》早在2018年就入圍了洛迦諾電影節國際競賽單元并一舉擒得最高獎金豹獎,而其新作《默視錄》更是在今年入圍了第81屆威尼斯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這也是曆史上首部入圍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新加坡影片。
從前作《幻土》對于移民勞工群體以及填海造地的書寫,到新片《默視錄》對于當代城市生活的解構,楊修華已然是新加坡故事最重要的講述者之一;同時,其對于當代議題的敏銳捕捉以及對于人類共同屬性的思考與表達又使得他的作品得到了廣泛的國際認可。
在剛剛過去的第62屆紐約電影節,楊修華導演攜《默視錄》重回林肯中心,抛開書本的記者忠澤對楊修華導演進行了采訪。
采訪/整理/翻譯:忠澤
編輯:楊越婷
責編:劉小黛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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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感謝你接受我們的采訪。你之前的作品入圍了洛迦諾電影節,這次又入圍了威尼斯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但你在中國觀衆群體的知名度并不算高。談到新加坡導演,我們首先會想到的是陳哲藝導演。他之前在新加坡學習電影制作,随後又去英國進修。那你是如何開始學習電影制作的呢?
楊修華:我們就讀的是同一所電影學院,新加坡義安理工學院(Ngee Ann Polytechnic),項目名是電影、聲音與視頻(Film, Sound & Video)。具體我不确定,但大概是15年前了。當時新加坡沒有别的電影學校,僅此一家。嚴格來說它不是一個學位項目,隻頒發文憑。它是我最早接觸電影教育的地方,在那裡我認識了後來的夥伴,也學到很多。後來我決定繼續學業,不過電影制作之外,我想學習能讓我了解更多關于人類的處境的專業,于是我選擇了哲學專業,在新加坡國立大學(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讀的本科。畢業後我想着,我的學生生涯就算告一段落了,但我内心依然是想拍電影的,于是我就回歸拍片。電影和哲學,這些都是我自我探索以及追求的組成部分。
楊修華導演(圖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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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這大概是哪一年?
楊修華:
大概是2012年。我們還有兩年的兵役,我是在學電影之後先去服了兵役。很少人知道的是,其實我在服兵役完就拍攝了一部電影。我是找朋友們一起拍的,完全沒預算的一部電影,用我自己的錢,所以也就是沒錢。那是一部叙事長片,叫《稻草屋》。然後我才去讀的本科哲學學位。
在那之後,我想回歸拍電影,先拍了一部紀錄片,叫做《The Obs: A Singapore Story》。它主要是關于新加坡的地下音樂圈,尤其是90年代的,我長大年代聽的音樂。在我拍的時候,這個圈子已經在消失了。那部紀錄片主要探讨了為什麼這個圈子會衰落,或者說被系統性地扼殺了。
大概是在那段時間,我重新聯系上了我的制片朋友Fran Borgia。他是我在義安理工時的同學,是一名西班牙來的交換生,畢業後在新加坡發展。重新聯系上後,他提出說我們可以一起做片子。我完成了那部紀錄片後,我覺得我準備好做下一部片子了。于是我們開始一起開發下一個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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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這讓我想起很多中國導演的成長經曆,先拍攝紀錄片,比如黃骥導演。雖然陳哲藝導演走的另一條路,他先拍了很多部,大概有8部叙事短片,才覺得自己準備好拍叙事長片了。
楊修華:确實。我自己是沒有機會拍很多短片,我隻有那部,沒什麼人看過的長片《稻草屋》。它沒有去很大的電影節,也不是那種有商業發行潛力的片,所以很長時間基本沒人看過。所以對我來說拍紀錄片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對很多電影人都是。你要和很少的一些人完成很私密的拍攝,你得把控預算,等等,它是一個很好的訓練。
我覺得電影人們應該多拍點紀錄片,它對我幫助很大,甚至是對于拍攝劇情片的幫助。這一點很大程度在《幻土》中有體現。《幻土》的拍攝有很大的“紀錄片式”成分在:我們拍攝的所有場景都是移民勞工實際工作的地方,都是真實場景。很多移民勞工也作為演員參與了拍攝,除了一些主角,大家都是真的工人。
電影《幻土》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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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确實!這是裡面現實主義質感的來源。你不會覺得他們在“演”工人,你覺得他們就是那裡的工人。包括那些場景,都是真的。
楊修華:是的。他們對我們的在場感到舒服,這個很重要。其實我前期也做了,或許可以叫作“田野調查”的工作,說白了就是跟移民勞工們去交往,大概持續了兩年的時間,這是在我寫劇本,拉投資的開發階段。我大概每周或者每兩周就會去找他們,他們對我的存在習以為常,甚至後來我拿着拍攝設備去拍他們也是,我們已經是朋友了——這很重要,這樣他們才會信任我。
他們跟我分享他們的故事,而這些最終也成為了《幻土》劇本的組成部分。整個過程就應當是這樣。《幻土》的一部分主題就是關于:新加坡不光是由外來勞工組成的,也是由外來土地組成。這種“填海造陸”的特性就是影片的基礎,也是“想象的土地”(影片直譯)的來源。
電影《幻土》劇照
楊修華:我是想拍攝一部完全發生在填海土地上的影片。新加坡有大約25%的土地是外來的填海土地,它早在殖民時期就開始了“填海造陸”的工程,所以現在你看新加坡很多完全不像是外來的土地,其實都是很久以前填海的結果。故事主要發生地,我把它稱作“工業西區”,其實很多都是填海土地。我在寫劇本時就經常去這些地方,很多我在那裡見到的人都最終在影片中出現了。比如故事中的音樂人,他們現實生活中也是我很好的朋友。我當時就問他們是否願意在我的影片中演奏,他們都非常興奮。
說回我和制片Fran合作的開始:其實我第一個提出的項目是《默視錄》。當時的版本與現在非常不同。由于投資等種種原因,這個項目被擱置了。然後我們才去開發的《幻土》。結果《幻土》很成功,它獲得了很好的評價,在洛迦諾獲獎。它也去了很多别的電影節,比如在金馬獎獲得了最佳劇本獎。
電影《幻土》劇照
抛開書本:這才給了你制作《默視錄》的機會?
楊修華:是的。
抛開書本:我記得《愛樂之城》的制作也是相似的路線。他們其實一開始想拍的本子就是《愛樂之城》。
楊修華:對,但是也被擱置了。
抛開書本:于是隻好先拍的《爆裂鼓手》。
楊修華:很多影片都開發都有類似的過程,并且這個過程很有趣,因為我會去改我的劇本。
電影《幻土》金馬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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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過去一段時間後,你對劇本會有新的想法?
楊修華:是的,非常多新的想法。十年前寫這個本子的我跟現在的我非常不同,我是把故事改成了現在你們看到的樣子。所以某種意義上說,《默視錄》是經過很長的這段時間自我重塑了。我對裡面的主題,比如監視,比如育兒,都有了新的想法。
Q
抛開書本:故事中有哪一部分是自始至終沒有變的嗎?
楊修華:年輕父母育兒這一部分是最開始的版本就有的,不過兩個角色比起最早的版本要深入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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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我們來聊聊電影節吧。洛迦諾是《幻土》的世界首映嗎?
楊修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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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赢得金豹獎是什麼感覺呢?
楊修華:它對那時的我來說是個很大的褒獎。現在的電影人有更多類似上升“路線”,比如你的處女作進入影評人周,獲得更多關注,然後下一部可能進入主競賽。當時的我之前的片子沒有入圍什麼大電影節,《幻土》直接入圍主競賽對我來說是一個飛躍。對我來說入圍已經很好了,我沒想過拿獎——我覺得電影也并不需要去競賽,它又不像奧運會,你不是為了勝利。
能在洛迦諾做世界首映已經很好了——那時有别的很好的電影節,但是洛迦諾以看重作者電影著稱,有很大的知名度,這對我來說已經夠好了。之後獲獎,影片就獲得了更大的關注。
Q
抛開書本:頒獎前,有人會提前告訴你獲獎嗎?還是就告訴你說希望你能留到最後頒獎禮?
楊修華:我原本就打算一直看電影到最後,所以我本來就會留下。他們前一晚告訴我有獲獎,但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第二天會有一個午宴,會上告訴你們每個人獲得的是什麼獎。他們當時告訴我我得了最大獎,金豹獎,我當時就整個一個哇塞。
然後當時其他獲獎者也在。我理解的是,如果你是很早放映的主創,提前離開但是獲獎了,他們也會邀請你回來。
在正式頒獎前會有一個類似于小頒獎禮的環節,有點像是提前頒獎,你就會對正式頒獎有心理準備,也可以準備一下獲獎感言之類的。午飯時他們告訴我獲獎了,我當時心情就和坐過山車一樣。到了晚上閉幕式,他們會再正式宣布。這是個很大的褒獎,不過對我來說更驚喜的是,在得獎之後《幻土》去了很多電影節,也受此影響發行到了很多地方——我們把影片發行到了全世界的大部分地方,很多人可以看到這部影片,這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
第62屆NYFF|《默示錄》映後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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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那我們來聊聊威尼斯吧。這是你第一次去威尼斯嗎?入圍主競賽感覺如何?
楊修華:我之前去過幾次,上一次去是《默視錄》去威尼斯缺口融資市場(Venice Gap-Financing Market)。那是大概21或者22年。它的運作方式是,你的項目已經有了主要的出品人,隻需要找一部分缺口資金。那已經是融資比較後期的階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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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影片融資去了威尼斯的市場,現在成片再次入圍,我能認為這兩者有關聯嗎?
楊修華:我們跟選片人聊過,他們不會把這個作為考量因素。并且我們也去了很多别的地方融資,比如鹿特丹,還有釜山電影節,以及金馬。基本上能拿到資助的地方我們都去了。但對于選片人來說他們隻看電影本身。除此之外,本身選片人也會關注到我之前的作品,會期待我之後的作品。看完《默視錄》他們很希望可以讓我入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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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你會提前知道入圍哪個單元嗎?
楊修華:我們會比官宣早一些知道,不過不會早很多。當我們知道是入圍主競賽的時候我們特别開心。而且這是第一部入圍威尼斯主競賽單元的新加坡電影,還是有些曆史意義的。
抛開書本:是的。是否是你國家的影片是非常顯著的區别。就像雖然《默視錄》是華語片,雖然進了主競賽,但因為是新加坡電影,在中國國内就沒有那麼大的關注。
楊修華:是的,并且受到這種大影展的認可會對發行有很大的幫助。即使是在首映之前,官宣入圍威尼斯之後,就會有很多發行商表示對影片感興趣。
電影《默示錄》威尼斯入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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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我們來聊聊《默視錄》本身吧。影片拍攝的時期是在疫情期間嗎?
楊修華:可以說是。《幻土》和《默視錄》之間,就是疫情時期,所有人的工作都停滞了。有些流媒體劇集的拍攝還在繼續,但對電影來說,大家甚至不知道觀衆還會不會回到電影院。
電影行業在一段時間内遭到了非常嚴重的打擊。後來疫情有所好轉,但前景還是有很多的不确定性,大家依然不願意去推進項目。所以雖然在《幻土》之後我更容易去推進《默視錄》,但行業風氣變得非常保守,我隻能轉而去拍攝一些劇集。
但哪怕是劇集,我也感受到疫情對拍攝造成非常大的困難,而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拍《默視錄》是非常不理想的。所以我們把《默視錄》的拍攝推遲了,一直推遲到23年。
抛開書本:是等到整個新加坡完全解除疫情防控嗎?
楊修華:差不多。在那之前即使封控已經逐漸放開,但我還是等到我覺得疫情完全不會影響到我們的拍攝才開始。
Q
抛開書本:現實層面的影響之外,疫情作為一個全球性的公共事件,它是否也影響到了《默視錄》的故事或者主題表達呢?
楊修華:當然。就像我昨天映後提到的,社會對于“監控”的态度完全變了。
抛開書本:是的。以中國國内為例,為了應對疫情,人們受到的“監控”等級顯著增強了。比如每個人的行程都會被紀錄。
楊修華:對,增強了非常多。人們通過技術的互聯性,這方面也增強了不少。這些都因為疫情而變強了。就像我映後聊到的,在疫情之前,我們還會讨論“是否應該允許我們的隐私權被侵犯”這種話題;但疫情爆發後,一切都變了,自我監控變成了一種道德責任。
現在我們已經字面意義上與監控系統“共存”了,大家不會再讨論說“我們的隐私權是神聖的”。我感覺我們已經生活在了一個非常不同的新世界當中。
電影《默示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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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在這個主題的影響之上,它有具體影響故事的某段情節嗎?
楊修華:很難舉出一段具體情節的例子。對我而言,我很清楚直接将監控妖魔化有些過于簡單化了。當然,監控本身有很多問題,但現在人們已經依賴它了。比如說,如果你丢了孩子,你當然希望監控能夠拍到些什麼,幫助你找到孩子,或者你的包、錢包等等。監控已經深入到我們的安保系統和其他一切之中,這已經是現實了。我對監控也有一些可以稱之為更哲學層面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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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我覺得咱們聊到了關于監控的很核心的議題了。剛才你提到的這些都可以稱為監控的實際用途。但是在另一個層面上,監控也等同于被看見。這是如你所說哲學層面,甚至是有詩意的部分。這種監控的兩重性也是影片提出的一個核心沖突:讓渡自己的隐私,一定程度上也是滿足被看見的需要。
楊修華:是的,像我之前提到,在這個時代,我們希望被看到。比如在網上或者其他地方,我們希望被點贊,關注,這已經是我們的存在的一部分了,被看見,聽見。這就是人類建構的一部分。當然了其中經常有一種權力關系,誰是監看的一方,誰會有渠道得到或者控制監控視頻,這些都是權力層面的讨論。我們也希望被看見。我們希望存在,而被看見就是存在。看與被看在這個現在前所未有地重要。
如果我們一直被看見,我們的人類潛力是什麼。我是從量子物理中借用了這個觀點,對于光子來說,它有時以直線運動,有時是波動。就是光子它有可能是在波動的,但當你觀察它時,它就會以直線運動。
抛開書本:薛定谔的貓。
楊修華:對。還有比如邁克爾遜-莫雷實驗,它也是關于量子物理中這種非常怪異的現象。但對我來說,這很能說明社會或者個體的情況。一個個體擁有各種改變和可能性的人類潛力。但如果你盯着他們看,他們就會沿着直線運動。
抛開書本:如果你盯着他們看,你會以為你找到了答案,或是确認了某些東西。
楊修華:這就是觀察對被觀察物的影響,或者說是一種“自我應驗”。對我來說,我擔心的是,我們的人類潛力現在實際上被限制住了,因為我們現在甚至不願意在已經被看見的這個條框之外去嘗試。
對于我們作為一個種族,一個文明來說,現在的處境是“空前”的:我們從來沒有這麼“被看見”過。我們完全不知道,這種持續地被他人監控,以及持續地監控他人,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對我來說,拍攝電影就是對這些問題更深入的探讨。
抛開書本:非常感謝你接受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