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靜之地2》開場,故事從第一天重新開始講述。天外來客屠城,有基督徒求救于耶和華,“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耶和華不聞,信徒因這祈禱送命,主的神力在大地上通行受阻。一靜一動,是第一日。第一天結束在警察被怪物殺害的畫面裡,宗教和政府失去作用,内外的制約和護佑不複存在,人類重新回到走出非洲叢林的一刻。作為驚悚片中末日題材電影,《寂靜之地》将人類行進的時鐘撥至同樣也是起點的末尾,講人何以為人。

片名過後,《寂靜之地2》接續前作的時間,女兒瑞根(Regan)繼承父親遺志,開始尋找一個屬于當下的烏托邦。父親的火焰未吸引來救助,瑞根并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所做的隻能是從“等”變為“找”,類似鲧禹父子的從堵到疏。瑞根走出去的願望後來讓她得到了一天的安甯,畢竟在怪物環伺的世界裡真正的安甯是不存在的。

如何存活是《寂靜之地》中的人物面臨的首要問題,與活下來這一樸素願望并行的便是人如何成為人。生存攜帶着自然世界的殘暴,存在則是人類獨有的,人類思考自身與他人的關系以及在世界的位置。李·阿伯特( Lee Abbott )一家在災難來臨之後,仍以家庭作為存在單位,仍進行無聲的餐前禱告。姐弟在地下室玩大富翁,夫妻戴着耳機聽着尼爾·揚的《Harvest Moon》跳舞,母親教兒子做算數。凡此種種都是生存不必要的行為,甚至不利于生存,這便是存在,屬于人的存在。

...

《寂靜之地2》述了災重難降臨那天發生的事。男孩馬庫斯( Marcus )有棒球比賽,一家人前來觀看,為之加油打氣,後來夭折的弟弟博為其送去糖果減壓。愛和親情在故事一開始就是存在之必要。瑞根一直為小弟弟博的死去久久難以釋懷,即使瑞根将拆掉電池的玩具飛機送給博源自于愛。這種愛最後再一次發生于工廠地下管道中,在缺氧的環境中男孩馬庫斯與弟弟換着吸氧,氧氣不足,人性遭遇嚴峻考驗,若以工具理性的思維去考量,嬰兒自然是犧牲對象。但在母親打開管道門的那一刻,氧氣面罩留在了嬰兒那裡,馬庫斯已經缺氧昏迷。這是馬庫斯對弟弟緣于親情的愛,更是對母親“你會照顧好他”承諾的保證。

舍小保大的是基于個體延續的考量,而舍大保小則是出于種族的延續的決定。末日題材不同于一般災難片,災難不會馬上過去,末日來臨時人類隻能适應,盡量活至遠處便成了一個信念。母親教習兒子馬庫斯功課,屬于文明的傳遞。《寂靜之地》中怪物擄食往往隻存在一瞬,更多的則是如何延續文明,傳承生存本領。在耕種無法進行,陸地動物又遭遇了和人類相同命運的前提下,捕魚成為活下來必須掌握的技能。在父親要帶馬庫斯前去學習捕魚時,面對馬庫斯的擔憂,母親告訴他“學好這些對你來講非常重要,他隻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我,等我老了頭發花白牙都掉光了的時候”。這是基于活得更遠的考慮,而不是個體活得更久。這也是父親為了孩子犧牲掉自己的原因,自然,同樣因為愛。

對于死者的懷念是人類文明的一個重要标志。《寂靜之地》中人物幾次的回到這個家庭最早死去的成員的“墓”前,而後都走得更遠。出于對故去之人的愛,活下去成為了一個承諾。第二部主角光環更加移向瑞根,因對于弟弟博之死的愧疚,去救掉入糧倉的馬庫斯便顯得義無反顧。愛本身軟弱無力,但愛迸發的力量有時巨大無比。能夠殺死怪物的擴音器來自于父親為失聰女兒助聽的失敗嘗試,愛成為打敗怪物的武器。正因為此,父親死後瑞根繼承父親家長的角色,她要帶領整個家庭走得更遠。

...

過于直白的言說會喪失掉豐富的水分,變成具體而明确的幹癟,驚悚片的怪物往往有實在的形,奉俊昊的《漢江怪物》便指向國家權力機器。《寂靜之地》中的怪物要求人類以沉默屈服,但打敗怪物的恰恰是發出聲音。與怪物對聲音異常敏感,遠距離可以察覺人類的響動和聲音不同,失聰的瑞根如果不依賴外部工具,無法聽到任何聲音。但瑞根卻成了打敗怪物的關鍵,他觀察到刺耳的噪聲可以消除怪物的力量,從而人類可能殺死怪物。

我願意将《寂靜之地》再往遠處推置。被譽為“拉丁美洲聲音”的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三卷本的《火的記憶》中以編年體記述了美洲大陸被殖民史,“快來看從天上的人啊!”這是美洲原始人看到哥倫布的第一感受,這與我們在《寂靜之地》第一日看到怪物的場景相同,相同的還有随後我們發現這些外來客都不怎麼能算作人。殖民使得宗教和文明的徹底摧毀,這便是《寂靜之地》中由動轉靜的“第一日”,發出響動的權力為殖民者所獨有,被殖民群體則要求必須沉默。《寂靜之地》的開場是宗教的置換,“上帝說:光!就有了光。”中的“說”被棄置,寂靜成為生存所必須遵守的法則。殘暴的統治者失明,而選擇用出奇準确的聽覺監控與自身相異的聲音。

所以我武斷的認為如果《寂靜之地》攜帶政治隐喻,便是映射某種殖民式統治。《寂靜之地》刻畫了怪物降世後人類族群的群像,父親和兒子捕魚歸來途中遇到失去妻子的老人,盡全力大喊一聲然後瞬間被怪物奪取生命。這是最直接也最慘烈的方式,問題是,它的作用有多大?伊芙琳一家逃難(亦或突圍)的過程中遇到失去孩子的埃米特,埃米特對怪物恨之入骨但選擇沉默苟活,因為伊芙琳來臨前他相信沒人能殺死怪物。瑞根和埃米特尋找船隻時遭遇人類的暗算和威脅,這些同樣沉默的同類成為這場天災中怪物的幫兇,即使随後片刻間被怪物殺死。小島上的幸存者不用沉默,過一天算一天,從來不想怪物襲來如何自保,但他們忘了忍讓從來不能保證和平。

《寂靜之地》在類型上屬于驚悚片。今日的電影觀衆自我定位多是購買某種服務的人,由于驚悚和恐怖的天然聯結,驚悚片觀衆對影片的評價标準往往成了吓不吓人、劇情是否自洽,忽略了感官體驗之外,驚悚片是在對“怪物”進行書寫,“我們所恐懼的究竟是什麼?”才是驚悚片要深層表達的。而《寂靜之地》中令我們不安的不是怪物的殘暴,是作為人類竟然不可以發出聲音,所以瑞根一家進行的不是生存之戰,而是尊嚴之戰。導演約翰·卡拉辛斯基通過前後兩部不能說話的電影告訴我們:那些他們不允許的,可能正是他們懼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