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受。

法斯賓德是一個在自己作品裡不斷地創造出“難受”體驗的導演。一般我們可能在一部電影中得到的最差的感受,莫過于是無聊。但無聊是中性的,難受卻是負面的。

什麼樣的難受呢?我舉一個例子,吵雜。在《第三代》中,電影充斥着噪聲,這些噪聲并非在情境中的聲源,完全是外加的,是法斯賓德的操作。這種吵雜,我是很難說帶來美的感受的,或者是說特别酷的感覺,因為實在是太煩人了。除去聲音方面的難受,演員表演歇斯底裡的這種難受大家應該是容易想象的。像一出糟糕的戲劇,演員過分地做作。在《瑪爾塔》中,觀衆感到的難受更多是情節表現出來的——瑪爾塔如何自願地把自己置于一個不利的處境。

一般電影中通過有聲和無聲的對比,其實讓某些時刻的無聲創造出新的感受。煩、噪雜是一次次的打結,法斯賓德的電影在帶來負面感受的同時也在準備着如何解扣。負面的體驗不是我看法斯賓德電影的理由,而是難受可能帶來對于其它事物的新體會嗎?比如《柏蒂娜的苦淚》裡主人公一次崩潰後,在床前與母親的對話?那種在法斯賓德電影中罕見的親密,一段不完美關系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甯靜。這是我認為可以抛給法斯賓德的新觀衆的問題,這一切為了達到美善之前必須經曆的難受,值得嗎?

但關于《瑪爾塔》,我想說這裡沒有解扣。

我此前開過《瑪爾塔》看,但到了三分之二,我便關掉了。實在是無聊加難受。在可以拉進度條預知的後三分之一的影片裡,眼見還要繼續難受,于是乎我關了。這方面的負面體會,我在《我隻希望你們愛我》的影評裡寫到過——劇情呈直線發展,關系不斷變差,沒有回頭。

再想想。

法斯賓德創造難受體驗,他自己當然是自知的。多次的,法斯賓德是自己電影裡的負面人物,他找來演員扮演自己,或在不那麼直接的情況下,影射自己。法斯賓德的演員提到拍電影和他一起生活時,法斯賓德會挑戰、試圖激怒他們,“看看能和這個人的關系走多遠。”這是紀錄片裡演員對法斯賓德行為的評述,更有人直言不諱:“法斯賓德的問題是他太熱愛痛苦了。”法斯賓德自知卻又不斷地違背自己電影裡反歧視、自立人的美好宣言,像是染了毒瘾,無法控制。

所以《瑪爾塔》裡的負面人物,瑪爾塔的性虐待老公,有多少是法斯賓德?法斯賓德到底是如何看自己和他人關系?我帶着這樣的好奇去再次挑戰這出電影。

結果,我沒有得到關于法斯賓德的新認識,但曾經自以為的瑪爾塔是受害者這一視角卻被翻轉了:瑪爾塔不是在高估丈夫,以為他是完美的,就是在妖魔化丈夫,以為他要殺自己。

這是一個尺度問題。

丈夫對瑪爾塔都做了什麼?首先是對瑪爾塔生活習慣、愛好上的教育。把瑪爾塔教育得喜歡自己也喜歡的東西,比如古典樂,比如别抽煙,比如學工程書。三個例子似乎是在提升瑪爾塔的平庸品味,隻是瑪爾塔内心實則不感興趣。但是瑪爾塔接受了,出于愛,瑪爾塔用聽話來表達自己對丈夫的愛。這是瑪爾塔對待自己父親時一樣的态度,她愛自己的父親,所以父親有時的管教,不準做這不準做那,她也心悅誠服,即便自己實際上是不想被管的。在父親死後,她母親終于可以不顧父親不能喝酒的規定喝酒,反被瑪爾塔指責,酒是爸爸說不準喝的。

這是瑪爾塔的第一層形象,她用服從向别人證明自己的愛、忠誠,但卻不太在意自己真正要什麼。她還偏偏被那些具有威嚴的男性吸引,一如自己的父親,和後來的丈夫。

但是

瑪爾塔後來的丈夫有性虐待的癖好。瑪爾塔一般來說是服從的,但虐待,她實在不能夠演出一個接受的樣子來。這是她嘗試接受但卻無法做到的事。再加上丈夫的性妒忌心理,命令她不準出門,瑪爾塔覺得丈夫的管控越來越超過接受的範圍,以至于她開始對自己的丈夫有不好的聯想。

此時最簡單的做法就是,說出來,我不享受這個,停下,離婚。

但瑪爾塔沒有這麼做,她開始逃亡,擔心丈夫在追蹤她,但實際上并沒有。因為之前高度的美化,加上對丈夫各種要求的主動忍受,她的負面情緒積在心裡,現在又一下子放出來——她無法以一個相對客觀的角度看自己的丈夫,不論是之前,還是之後。如果她确認丈夫有施虐癖,那麼好像丈夫的整個形象一下子也變成了魔鬼。

主觀的情緒令她做不到把整個事情客觀地看成性生活上的不和諧。本來要是沒有丈夫的這個癖好,瑪爾塔的自願服從還将要無限地進行下去。

所以我想說這種過度的美化和随之而來潛在的極端的醜化,就是《瑪爾塔》這出電影的主題。不停地難受體驗,是一種持續的敲打。過度了,過度了,過度了。你把他美化過多了,你把他醜化過多了。

能不能還事實以其本身?

《瑪爾塔》非常需要智性上的分析,感受上又的确是難受的不斷重複。我最後很難對這部給出太高的評價,談不上喜歡。但法斯賓德要講的這個事,還是頗為尋味的。

ps:豆瓣簡介寫瑪爾塔最後是和男同事私奔,根本是個錯誤的描述。在我看來兩人并沒有那方面意圖。電影裡瑪爾塔的丈夫懷疑他們有,瑪爾塔怕丈夫誤會他們,他們本身是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