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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透預警

本文部分整理自铥铥科幻電波Vol.171

2000年是個神奇的年份。

那個最好的時代誕生了3部幻想裡程碑:《哈利·波特》《指環王》《22世紀殺人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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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黑客帝國》。

在铥铥科幻電波Vol.59&61,我們曾說,《黑客帝國》是一次“阿宅的完全勝利”。

當年,沃卓斯基姐妹用極度中二的意象、高度前瞻的思考和絕對先鋒的視聽語言,完美融合商業性與私人性、大衆文化與亞文化、先鋒與通俗,制造了一場掀翻所有人想象的賽博暴雨。

20年後,《黑客帝國4》迎來了史上最洶湧的差評。觀衆認為它“差到可以載入邪典曆史”“一次成功的懷舊,沒有新東西”“是對當今以IP為主導商業片風潮的一個巨大中指”。

某種程度上,它面臨着類似《指環王》重映(或整個賽博朋克類型)的困境:

審美和技術巨變,當初的命題褪去神話色彩,顯得不合時宜,設定‍也難以繼續,故事還要怎麼講下去?

《黑客帝國4》真的拍砸了嗎?我們有一些不同看法。

01沃卓斯基沒有放棄

整個2021年,如果要評選年度最赤誠創作者,一個是庵野秀明,另一個就是沃卓斯基姐妹。

痞子用滾燙真心道出再見,而沃卓斯基姐妹拍着良心講述了某種相信:

相信這糟糕的世界上,還有東西值得堅持。

它不像《不要擡頭》般吞下紅藥丸,對現實豎起中指徹底躺平,也不像《頭号玩家》般給你藍藥丸,為阿宅構建一座大型童年回憶遊樂園。

我們在《黑客4》中收獲的感動,是創作者的自覺和底線:沃卓斯基沒有放棄。

《黑客帝國》老三部曲如此完整、先鋒而迷人,因為導演已經将自己對哲學、信息技術、禦宅文化等一切中二元素的熱愛推到了極緻。

她們認為“叙事”的意義,就是創作者向全世界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然後把後續交給觀衆。“這些透過我(們)說出來的故事,已經不屬于我(們)。”

沃卓斯基不想制作續集,制片方不同意,隻好在電影裡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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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什麼樣的期待和理解進入這部電影很關鍵。

乍一看,《黑客4》仿佛“Matirx主題樂園粉絲深度遊”,情懷糊臉,想要的新東西卻沒有,預期的落空讓很多人失望,創作者在片中表現出的憤怒和不甘,也讓觀衆感到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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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黑客4》沒有止步于憤怒。

面對糟糕的環境,它咒罵了所有人,但又小心翼翼地守護了某種東西。

這部糟糕時代的英雄電影,用創作者最後一絲堅持問了一個問題:

你還相信嗎?相信愛與英雄夢想嗎?

02愛與英雄夢想,你是否相信?“我們創作裡最關鍵的元素,就是自我定位與轉變,而在其下支撐所有創意的基礎元素,就是愛。”——莉莉·沃卓斯基

萦繞《黑客帝國》系列的兩大關鍵詞,是“愛”與“中二”。理解本片的關鍵,就是厘清這兩個關鍵詞如何與前作互文。

1、愛,支撐自我定位&轉變的基礎元素

《黑客4》誕生于拉娜·沃卓斯基某天半夜醒來、思念去世父母的巨大悲痛。

“我的大腦開始構思一個能夠撫慰人心的故事。在這之後的一個晚上,兩個已經死去的角色——尼奧和崔妮蒂,在我的睡夢中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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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母親和父親:愛是萬物的起源

“愛”是《黑客帝國》始終如一的主題。雖然整個系列愛情戲不多,Neo和Trinity看似并無太多火花,對“愛”的執着探讨卻一直潛伏在水面之下。尼奧和崔妮蒂的愛情在老三部曲中發揮着重要作用,推動事件發展,改變最後‍‍後的結局。

而《黑客4》再次表達了一種相信:

相信“愛”可以穿越時間、生死、自我懷疑和糟糕的世界,穿越制片方對創作者的逼迫,成為無法磨滅的存在。

為此,導演在設定、叙事、結構、視聽語言等層面使用了各種方法,這裡舉出三種——

第一,“握手”意象。

Matrix的架構師(本作中的藍眼鏡心理咨詢師)洗腦尼奧的說辭是:用指尖觸碰到的東西才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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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崔妮蒂和尼奧正是通過握手才激活了對世界真實性的懷疑。‍

影片每次重點呈現他們聯系,不是用“親吻”或“擁抱”,而是用《創造亞當》般指涉人神相連的“觸碰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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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觸碰”的強調貫穿全片

第二,前作中兩個AI相愛誕生的後代——黃衣小女孩薩蒂,長大了。

機器在進化的過程中産生人性、誕生的具有靈魂的愛之結晶,可以穩固地存在,并左右故事走向。在第四部裡,薩蒂扮演了重要角色,在關鍵時刻幫尼奧‍救出了崔妮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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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身份對調。

《黑客帝國》三部曲是一個古典的英雄成長故事:男孩受到感召,踏上了‍拯救世界的道路,并經曆了自我的重生。‍‍在這種傳統的男性英雄叙事裡,崔妮蒂打破了某種常規。

她以冷峻的中性氣質展現了性别的流動性,在尼奧懷疑自我的時候,用一個反向的‍‍童話故事裡的吻——一名女孩親吻男孩,讓他複活——告訴他,我愛你,我相信你。他們的感情沒有熾熱的山盟海誓,但有始終如一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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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劇作結構上,崔妮蒂的結局必然是死路一條,獻祭自己的生命來喚醒英雄,完成自我成長,拯救世界。 第四部中,崔妮蒂終于覺醒了。作為一個女性英雄,脫離叙事套路,在過去男性英雄應該覺醒的時刻承擔了最重要的 magic moment。

她不再擁有至美的硬朗線條,‍不再騎着摩托車穿着緊身衣打打殺殺;‍她結了婚,有一個看起來挺普通的老公,有兩個纏着她的孩子,還有了一個完全不相稱的新名字——蒂芙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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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老公是《疾速追殺》導演

尼奧則成了胡子拉碴的落魄中年,眼睛失去光芒,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他:你瘋了。你設計了一款名叫Matrix的遊戲,崔妮蒂隻是遊戲裡的幻想角色。尼奧不再相信世界、相信自己,是崔妮蒂改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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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笑容令人心碎

《黑客4》的第一個magic moment,就是尼奧和崔妮蒂的咖啡館見面。他們曾經為彼此犧牲,‍現在又‍忘了對方是誰,‍不斷否認自己,懷疑世界,‍卻一見如故。

僅僅坐在那裡便是無條件的信任,這就是“愛”的完美诠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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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億遍QAQ

這次,是崔妮蒂主動握住尼奧的手,開口說第一句話,當救世主不再拯救世界,隻想拯救愛人,又是崔妮蒂帶他飛翔——她不再是輔助角色,而是事件的核心。

經曆了身份、事業和情感的重大變化,沃卓斯基相信“愛”永遠值得被表達和贊頌。電影中‍幾乎每個情節都像漫不經心的惡搞,唯有在表達兩人感情時,你會感到導演在用力。‍這種magic moment構建在前三部對愛情始終的堅信之上。

至此,《黑客帝國》水面之下的冰山主體再次浮現:不管技術怎樣發展,‍世界怎樣虛幻,‍我們能夠守護的最真實的東西,就是“愛”。

2、中二,完成自我定位&轉變的外在表達

這裡說的中二,是說整部電影英雄叙事背後的導演意圖:我們就是喜歡宅文化。

《黑客帝國》,史上最成功的阿宅商業電影,沃卓斯基毫不掩飾私人趣味,完美融合了港片(中國功夫)、美漫(超人)和日漫的中二精髓。在角色、意象、元素上明顯指涉西方神話哲學,像EVA一樣玩宗教梗,像《攻殼》一樣掉書袋,最後,把這些最古老的元素跟最新的計算機概念結合起來。

尼奧,被選中的彌賽亞,黑超+立領大衣,徒手擋子彈,可以飛檐走壁,會中國功夫......上升路徑取決于“是否相信自己擁有以上開挂般的中二能力”。

重返Matrix 60年後,尼奧飛不起來了。

他猛戳鏡子,隻碰到一塊固體;桌子上的TGA獎杯、Trinity手辦,是向現實妥協的證據;他在心理咨詢師面前像孩子一樣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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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努·裡維斯那張随時跳戲到John Wick和強尼銀手的臉,完美诠釋了中年英雄的痛苦:

當一切神聖使命褪去光環,英雄如何自處?

多年的自我催眠、否定、無力、不甘,在“我可以”和“我不行”之間反複橫跳、心力交瘁的疲憊,沖出屏幕直插心髒。這也是《黑客帝國》中閃現的福柯理論:當你懷疑世界的時候,其實是懷疑自己。而對英雄來說,懷疑自我最為緻命。Matrix強制尼奧活着,但讓他再也不相信自己,朋友、同事、醫生......無數NPC誘導他完成自我規訓,通過定義“你瘋了”“我确實瘋了”把他隔絕。

《黑客4》呈現的中年英雄心境真實到紮心,就像每一個大喊“我還相信光”的中老年阿宅,拼盡全力抵抗庸常。

沃卓斯基沒有放棄每一個宅梗和比喻:

片頭數字雨幹脆變成了日文,大方承認“我們就是喜歡日漫”。

離開虛拟世界的途徑升級了,不是打電話,而是通過“windows”。

沿用老三部符号體系,兔子、貓咪、水流,艦長第一次認出偶像救世主,就是在擦玻璃——第一部中尼奧/Thomas Anderson被老闆訓斥後隔着玻璃擦掉水流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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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前三部相比,本作的尼奧隻會發射龜派氣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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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相信自己能飛,是崔妮蒂飛起來拽住了他,傻乎乎蕩在半空還互相提問:“是你在飛嗎?‍”‍“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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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客4》的中二全方位從裡到外,笨拙、愚蠢、傻到爆炸,卻打破第四堵牆,讓主角、創作者和觀衆“三位一體”(trinity)般重疊。

面對糟糕的現實,很多人會放棄,沃卓斯基仍在任性堅持。她們騙過了所有人:别信,這就是個爛片。然後才袒露真心——

記得嗎,中年救世主蹲在馬桶上,看到廁所牆上一句話:

It is so much simpler to‍‍ bury reality than it is to dispose of dreams. 埋葬現實比擺脫夢想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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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卓斯基選擇了更難的路,‍拒絕被磨平,渾身長滿了刺,跳起來諷刺所有人。痞子說,阿宅回到現實吧,而沃卓斯基說:你為什麼不再相信另一個世界,不再相信新的可能性?

20之後應該有這樣的中年英雄電影,告訴我們:無論世界怎樣,你都要相信。

03《黑客帝國4》的時代性

盡管導演完成了一次聲嘶力竭的呐喊,我們還是難免失落:這個時代,《黑客帝國》的續作注定隻能是大型行為藝術,從此跌下神壇嗎?

英國‍作家約翰·羅斯金說,“偉大的民族在三種手稿中寫下他們的自傳,這就是行為之書、語言之書和藝術之書。如果不讀其他兩本書的話,其中任何一本都無法讀懂,但三本書之中隻有最後一本是值得信賴的。”意思是,藝術是時代的反映,而且幾乎是最沒有辦法‍‍撒謊的那一種。

為什麼《黑客帝國》難以複制它在1999年的成功,必須理解時代的巨變。

一是技術的變遷。

2000~2020,這20年,是人類曆史上絕無僅有的信息技術爆炸期。

當年還在撥号上網,如今已經讨論元宇宙。《‍黑客帝國》的前傳故事在03年動畫版The Animatrix裡交待得很清楚:最初,人類跟機器人爆發了戰争。人類切斷了機器人的能源——太陽,機器人就建造了矩陣,把人類圈養起來做電池。

當年,這個構想很了不起,是因為它把“人機關系”放在最極端的對立情況下,進行了一場思想實驗。“20年前,我們期望互聯網對人類是一場革命,對真實與虛假,對機械與肉體之間,對肉身和精神,希望它開天辟地,摧枯拉朽”。

20年後再一看,這種設定已經無法成立。我們幾乎已經身處Matrix,每個人都用全部生命盯着屏幕,用觀看時長和轉評贊來為網絡世界貢獻一點點微弱的‍電量。

所以第四部做出了一個重大調整:人和機器不再二元對立。

尼奧醒來時感歎,折騰這麼多年,還是回到了原點,船長說,不,我們沒有停滞。在尼奧沉睡的幾十年間,人類可以控制機械生物,和它們建立牢固的情感聯系。同時,虛拟世界可以向現實世界投影了。

一種是“粒子型法典”,幫程序以實體形式進入現實世界,操作機械甚至參與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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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觸碰的意象不斷出現

一種是“轉基因”草莓,人類種出了草莓等自然作物,不用再吃惡心的合成食物,但草莓的基因序列卻來自Matrix數據庫,回應了第一部經典的“吃牛排”橋段——我知道牛排是假的,但Matrix告訴我的大腦,牛排好吃。草莓接替牛排,在第四部中繼續探讨“存在的本質”、攪動現實和虛拟的邊界:如何證明草莓的味道不是假的?尼奧真的回到現實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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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創作環境的變遷。

99年,《黑客帝國》引發的狂潮不隻有觀影熱潮,‍還有全世界哲學家和哲學愛好者的瘋狂讨論。當時,沃卓斯基思考世界真實性的理論武器是鮑德裡亞、康德等,她們借由先哲抛出嚴肅思考:我們的生活之外是不是還有别的東西?

可是今天,“如何證明世界是假的”成為網絡段子,關于存在的思考被網絡大衆娛樂文化消解,一如《黑客4》中,尼奧為了人類解放付出的一切被“廉價化”“娛樂化”,‍‍變成了一款電子遊戲。每個人都可以振振有詞地解讀它、‍評價它,每個人都對造物主指手畫腳:你可以這麼改,下一部這麼搞。如果藝術也是“創造新世界”,那麼創造出來的世界到底屬于誰?‍尼奧在遊戲公司會議上感到的困惑,是他作為救世主的痛苦,也是沃卓斯基作為導演‍‍的痛苦。

《看電影》主編阿郎說,觀衆對《黑客帝國》對前幾部的印象會變成一種期待,強加到這部電影之上。當初那種對人類未來走向的思考和視覺語言的震撼,現在會減弱,造成期待度和可看性很低。但是它好在一點,就是仍然緊扣着網絡和人類的關系,在思考:網絡到底是一種解放,還是一種退步。

《黑客4》沒有放棄對網絡的思考。

用第四部對《黑客帝國》系列進行解構,對信息技術的20年‍變遷給出新的回應,就是沃卓斯基姐妹的答卷。

這不是一部創造新世界的電影,而是一部讓新世界中的人們思考自己存在的電影。它真正觸動了我們的少年之心:你是否相信你堅持和熱愛的東西是有意義的。同時,它也是一聲給創作者和每個人的警鐘:網絡時代,什麼樣的藝術作品值得被留下?你是否隻想看大數據投喂的貓咪視頻?

Wake up。

這正是賽博朋克從誕生之初的問題,《黑客帝國》靈感源頭之一、95版《攻殼機動隊》裡素子的最後一句話:網絡如此寬廣,我要到哪裡去?

它不再隻是一句孤高追問,而應該是每個人正在面對的,平凡的終極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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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整理自铥铥科幻電波《黑客帝國》特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