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牆》是麗塔·斯坦蒂克的唯一一部自編自導(參與編劇的還有Graciela Maglie)的作品。在導演的身份之外,麗塔在阿根廷更是家喻戶曉的“金牌”制片人:自七十年代起,除卻與路易莎·本伯格多次碩果累累的合作(如《無丈妻身》《卡米拉》和《瑪麗小姐》等等),麗塔更是憑借自身在電影業的多年經驗,扶持了九十年代一批重要的青年導演進行獨立電影的制作,包括盧奎西亞·馬特爾(《沼澤》《聖女》)、阿德裡安·卡泰諾(《玻利維亞》《紅熊》)、巴勃羅·特拉佩羅(《半天吊》)以及叠戈·勒曼(《突如其來的夏天》)等。可以說,沒有麗塔,就沒有阿根廷新電影于衆多國際電影節中所取得的矚目成就。
而鮮有人知的是,《沉默之牆》也攜帶着麗塔濃厚的傳記色彩:她同為電影制作人的丈夫巴勃羅·斯爾(Pablo Szir)在七十年代選擇投入武裝鬥争,因遭遇迫害而永久失蹤。影片中的諸多場景(如接電話、酒吧約見)都來自于麗塔的親身經曆。可以說,影片中Silvia最終拾起的直面創傷的勇氣,也正是麗塔自己的信念與允諾。
1. 叙事策略
《沉默之牆》(Un muro de silencio,1993)的故事發生于1990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英國女導演Kate來到阿根廷進行電影的拍攝,這部電影講述的是年輕妻子Ana的故事,在獨裁期間,她的丈夫——一名庇隆主義激進分子——在被軍政府俘虜後最終音訊全無;Ana不得不獨自撫養六歲的女兒Inés,并等待着丈夫的歸來。
Kate的電影來自于剛剛結束流亡的左翼知識分子Bruno Tealdi教授所編纂的劇本,二人常常在一起探讨電影的創作走向;在這一過程中,Kate常常對自己的故事感到不安,她一邊拍攝,一邊搜集着該時期的曆史資料。有趣的是,Tealdi的故事卻是取材于自己多年前的好友Silvia的親身經曆:在丈夫Juan失蹤後,Silvia獨自撫養女兒Marina長大。此時的她已然是一名社會學家和大學教師,不久前剛剛與新的男友Ernesto生活在了一起,漂亮的女兒Marina也已經十幾歲了。在偶然得知了自己的過去在從未獲得同意的情況下已被好友“偷竊”、拍攝,Silvia怒不可遏。過去的傷疤被揭開,她不得不從精心裝點的新生活中再次抽離,在矛盾、痛苦之中憶起了過去的種種畫面。
我們可以發現,《沉默之牆》為觀衆在“現實”與“虛構”兩個維度之下搭建了三個平行的叙事空間:在“現實”層面,是Kate的電影制作與Silvia彼時的現實生活;在“虛構”層面,則是Ana的經曆——由Kate所拍攝的以Silvia為原型、作為曆史再現的元電影影像。故事基于三個女人的視點展開:作為局外人的證詞采訪者(Kate)、作為保有一定距離的曆史作證者(Silvia),以及失去了家人、處于“曆史當下”的受害者/見證人(Ana)。除此之外,我們不妨認為電影中還加入了第四層叙事空間:在進行資料整理時,作為英國人的導演Kate查證了展現獨裁記憶(如蒙托内羅激進分子沖突和“五月母親”遊行)的紀錄片段——其中,影片邀請觀衆共享了作為他者的Kate的眼睛,對紀錄影像進行了直接觀看。可以說,這些紀實影像在多層鏡像與互為疊印的身體符号之中,向觀衆展現了去神秘、去想象化的曆史真實,打破了封閉的古典叙事之“牆”。
2. 影片背景
在始于1983年年底的勞爾·阿方辛(Raúl Alfonsín)政府的民主重組期間,衆多虛構作品以多樣的手法描繪了那些極端暴力的社會經曆。在後獨裁統治最初幾年,失蹤、酷刑、流放、權力的腐敗都是電影中常見的組成部分。對八十年代的電影來說,多種表現的變體也應運而生:一方面,情緒現實主義的觀點占了上風,即通過戲劇性的想象再現曆史事件。這一方式得到了好萊塢的認可,将奧斯卡外語片獎授予了《官方曆史》(路易斯·普恩佐,1984),并把提名頒給了《卡米拉》(瑪麗亞·路易莎·本貝格,1984);類似的作品還有《鉛筆之夜》(赫克托·艾利威爾,1986)。在九十年代,紀錄片的形式、第一人稱的視角日益流行,成為了阿根廷電影最主要的制作類别之一(如《胡安,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卡洛斯·埃切維裡亞,1987)。
與上述作品不同,《沉默之牆》是“自反性的變體”(Reflexiva variente)的開創之作,向這一類别的影片發出挑戰。這一定義具有雙重意義:其傾向于将電影語言的元素(叙述者、編劇、技術團隊)融入到表現中,将觀衆的評判作為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不是僅僅使電影受制于事件叙述或情感認同。
然而,自九十年代開始,以國家恐怖主義為題材的電影作品大量減少。一方面,阿根廷電影業所面臨的經濟困難使大量的影視制作陷入困局,直至24.377電影法頒布前後,獨立電影的攝制不得不依靠外國基金會的不穩定支持;另一方面,民主時期的國家政權對民族記憶展開了全新的重塑進程:1986年至1987,第一屆民主政府頒布了《全面停止法》(Puntode final)和《正當服從法》(La Ley de Obediencia Debida),規定暫停對那些被指控于軍政府時期負有刑事責任者的司法程序;1989年10月7日,新上任的梅内姆總統批準了四項法令,赦免了220名在上屆獨裁統治期間被判侵犯人權的軍事人員。
國家機構與制度化的政治以外科手勢般的方式對集體記憶劃上句号,以保障現代公民身份的等同性——判決已然,逝者已逝。這一揭示創傷、質問記憶責任的公共叙事,面對的是人們的回避與淡漠。在動蕩的七十年代,紀錄片影像之中是五月廣場上憤怒的母親,是HIJOS沸騰的遊行;而1990年,初至布宜諾斯艾利斯的Kate來到蕭瑟的五月廣場,與為數不多的落寞在場者為伍。
麗塔在一次電影放映中坦言:“人們已經不願觀看這樣的電影了。”正如影片中,作為大學教授的Silvia面試着自己的學生,後者正在闡述着霍克海默的法蘭克福學派思想,以主張對國家曆史“回溯之無效”的理性判斷;而對面的Silvia對此似乎無動于衷——這是一種創傷後的距離與延遲。正如Ernesto對Silvia的評價:“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是一個幸福的女人”——長期的逃避與僞裝建立起了這一被壓抑的情感維度。我們由此可以理解,影片何以采用了這一非連貫的、低密度的叙事結構——如拉康所述,記憶的追溯(rememoración)與再現(reminiscencia)并非等同,而是一組對立因子;複原的記憶則是主體經曆于符号系統中的象征性再現,回憶的實質是一場秩序的重組進程。這是一場痛苦的自我涅槃。不同的身體與身份占據着錯亂的空間,“現在”與“過去”組合成了非線性的時間序列。
影片伊始,Kate徘徊在曾是拘留與酷刑實施地的廢棄建築前,向Tealdi問道:“人們是否記得曾經發生了什麼?”最終,Silvia母女也來到了這一愛人的刑場。女兒Marina問起母親,人們是否記得曾經發生了什麼?“人們都記得”,Silvia回答道。當Marina年輕而莊嚴的面容被定格于屏幕,我們能從中看到麗塔的期許:曆史的見證者們不應遺忘,也不應被遺忘;而電影,也正是打破沉默之牆的武器與證言。
2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