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完大導名片,等片尾番位出來——男女主演的名字各占一整個黑場,接下來才是并排出現的男二女二,後來畫面就越來越擠,各色配角、群演、工作人員密密麻麻,如此金字塔式的權力排布,正像一個微縮的社會,一部電影自是導演一手創造的宇宙,樸贊郁沐浴在造物者的榮光中,或許是過于陶醉了,做出《分手的決心》固然蔚為大觀,卻是座懸浮宮殿,主創們強拗了一段浪漫愛,案情、人物都統統不成立——

這一切的一切很明顯,全是為了把湯唯奉為宮殿中唯一的女主人。

湯唯,片尾第一個出現的名字,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幸運兒。演技不是最出色的,美貌更是見仁見智,她憑什麼?

明明有更完美的女主角人選,明明可以為她們創作出更好更完美的故事,可是那些個豔光四射的美女大明星已然是獨具體系的完整鮮明個體,再去拍她們,又怎能體現出大導本人的鬼斧神工?

湯唯的魔力就在于,她就是能把見多識廣的大導們深藏的最原始雄性面激發出來,令到他們甚至罔顧電影藝術的客觀規律,非要任性地把她捧到風光無限的所在,羨煞了人。

要知道這個圈子的競争激烈程度非尋常行業可比,李安诶!金泰勇诶!樸贊郁诶!從華語圈到忠武路,從香港到好萊塢,全亞洲乃至全世界女演員夢寐以求不惜代價想搶到的終極巨餅被湯唯輕松收入囊中,最最可惡的是——她竟然還是那副毫不費力的樣子,似乎從沒有努力争取過,臉上永遠像是蒙了一層灰似的,叫人看不清她想要什麼,想追求什麼,仿佛隻是不小心闖進這頂級名利場的普通女孩。

和她一樣的那些女孩要麼被淘汰了,要麼已經削尖了腦袋進化成了人精,湯唯是大浪淘沙碩果僅存的那一個——全賴她那股子天然呆,但凡再精明一點,她也不會把自己的演藝道路規劃得潦潦草草,就那樣蹉跎到将近30才遇到《色戒》,卻又一上來就搞個這麼猛的嘗試,一下子把自己一整個的交付給李安,就那樣決絕且不留餘地,叫人不禁感慨,這個女人好像什麼都沒在怕的,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最後一天在活。

畢竟一脫成名的時代早就過去了,舒淇能把衣服穿回來也因為她當年趕上的是三級片的黃金歲月,那麼多女星都在脫不差她一個;然而到了2007年還敢脫的,無異于宣告死亡。

湯唯是從鬼門關走過一趟的人,盡管過程艱難,但她撐過去了,她的呆呆傻傻幫了她,躲過大導演銳利的眼,發現她是真的無所求,靠不争争到所有。

她是辛迪瑞拉,她是白雪公主,她是小美人魚,她是本不屬于娛樂圈卻誤入娛樂圈的獨一份清純。就像當初張藝謀選素人魏敏芝演《一個也不能少》,打造真實質地的電影感,隻不過湯唯是出身書香門第,經過藝術訓練的素人模版,剛剛好有了美的底子,但又沒達到典型女明星那種強烈辨識度。

這是一張性别為女的白紙,所有表達欲旺盛創作力滿滿的男導演都期待在上面大筆揮灑,以至于失控了,像《分手的決心》裡的警察那樣,沉迷于女色,竟耽誤了辦案。湯唯是白月光,是功成名就家庭和睦的中年男性心裡抹不去的一縷執念——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麼堕入庸碌機械的中産生活,激發男性荷爾蒙全靠藥物,他總得找到那麼一個女人,讓他确認自己還是個男人,包庇她的滔天罪過為她瞞天過海也不足惜——全片也隻有這個點拍得最到位。

然而,湯唯就不會有遺憾麼?盡管她已經得到所有世人最想要的東西了,可是……

她的心結呢?

她的抱負呢?

她會不會有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之時想解解不開的郁悶?

身為一個演員,一個已經參與過這麼多頂級作品的演員,卻被大衆認為不會演戲,就連金像獎也六提不中,她會作何感想?

她就這樣心甘情願地去做男人鏡頭裡的一團香豔迷霧?她自己身為藝術工作者的自我表達呢?

這并不是對湯唯的苛責,她已經很成功了,我其實是覺得她簡直成為了寶藏!她讓我見識到了,一個女性把自己完全交給銀幕,交給觀衆之後,可以迸發出何等出色的化學反應,這些火花價值連城,她是《七年之癢》的瑪麗蓮夢露,她是《西西裡的美麗傳說》的莫妮卡貝魯奇;而她本可以更好的,她本可以探索更多的自我,但她選擇犧牲了自我,是什麼促使她做了這種決定?是那種走投無路的絕望關口遇見的愛麼?《色戒》如是,《分手的決心》如是,她毅然決然埋葬了自己,是黛玉葬花的那種詩意。然而我現在最期待的,是從那個海邊小小墳冢裡開出一個新的湯唯出來,看到她臉上的自己,哪怕隻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