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阿尔伯特·塞拉Albert Serra
翻译 / Ricardo
校对 / 海之歌
制图 / 船夫
原文链接:
电影关乎人物性格:人物性格越好,电影就越出色。——保罗·莫里西
自从事电影工作以来,我的执念便是恢复演员作为表演者的本质:让他们重新成为不可重复且决定性姿态的创造者,成为人类命运的铸就者以及时间的塑性体。曼尼·法伯,与沃霍尔和保罗·莫里西一样,在1950年代便觉察到演员衰落的端倪。他们怀念1930年代的电影,那时演员的样貌远比发型(一种“栏杆柱”式的发型)更重要,姿态远比其含义更关键。电影的一切风格化皆服务于演员,而非反之。(灯光并非源自摄影师想象的抽象之物;它只为照亮演员的面庞!)。因此,宝莲·高黛关于卓别林衰落的那番尖锐评论才如此深刻:'马克斯·伊斯特曼和厄普顿·辛克莱通过对他的表演进行过度智性化的阐释,毁掉了查理,然后他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状态'。作为卓别林的妻子,宝莲将他描绘成一个受挫的作家,因无力驾驭书面语言,转而用影像去书写文学。演员的在场性自此消逝('此前,他的电影全然是关于动作、动作与默剧的'),而所指则浮出水面。因此,所有前卫艺术都偏爱基顿那种机械般的纯粹、哈里·朗登那种野性原始的纯粹,就曼尼·法伯而言,他偏爱劳莱与哈代:在他看来,他们的场面调度是"发散式"的,并且不像卓别林那般精于掌控空间,他们将其在自身周遭"消解"了;劳莱与哈代迷失于自己的画框之中,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他们不知如何为了自身利益而'从审美或自我中心的角度'去运用它。


电影史上所有与场面调度相关的演进,究其根本都服务于叙事目的。我始终认为,执着于调度本身是荒谬的,也避免相信它与电影的美学品质有任何关联。我选择数字拍摄,是因为它能更直接地服务于演员,我的全部方法可归结为一个原则:技术必须时刻待命以捕捉演员迸发的灵感,而这种灵感往往诞生于最意想不到的瞬间。这种等待本身会孕育出一种张力,恰恰是从如此简单的状态中,最精妙的调度得以自然浮现,因为它本就潜藏于在场之中。反之,若让演员等待,便是将其降格为“配件”,沦为“剧组的移动容器”,正如戏剧中演员常常只是台词的载体。演员不是画面中的一个“斑点”,亦非某种构图元素,他是某种戏剧性所孕育的情感:即他自身存在所构成的戏剧性。运动影像并非拜物教式的存在;它因时间而具有道德性、实体性,这个只有演员才能为我们使之可见的元素。他的每一个姿态都会产生效果,在姿态发生之时效果已然存在,而只有演员的面庞能够将这一切瞬息汇聚于自身。
所有电影只应在银幕上获得生命。我们所目睹的一切,都不应事先在现实中发生。唯有摄影机能记录演员最本质的流露;拍摄现场的人反而无从察觉。正因如此,我越来越习惯于在拍摄时不观察片场发生的一切。每一场戏都应当是崭新的,配有新的对话、新的转折,若它已被预先构想,便已陈旧作废。它甚至不能被思索,也不能在物理意义上被预先构建。场景只存于演员的面庞,而他即兴的反应,便是我们作为观众的凝视。在我们心目中,一场“魔力”盎然的周六夜派对与另一场索然无味的派对,区别何在?它们无可比拟。尽管是同一群人、同一空间、同一行为,在外观上它们极为相似。但它们施加于我们的感染力强度之差,却是毋庸置疑的。唯有摄影机能捕捉这一差异,而不加以诠释。

正如曼尼·法伯所言,演员不可能既作为角色“有生命力”,同时又保持电影的风格——演员自身就是风格。他与布景、节奏、色彩共生,却不提供任何意义。一个手势意味着什么?一瞥又代表什么?什么都没有。赫拉尔多·迭戈曾朗读自己的一首创造主义诗作,有人问他这些诗句究竟想表达什么,他答道:“我想说的就是我已经说出的,若我想说别的,我自会说出别的。”演员的姿势,他的目光,只象征自身。伟大的演员并不表现,甚至不表达;他仅仅存在。或许他的姿态是对生命动能的顿悟,如同强调性的动作和诗意的言语:它们作为一种在场和一种呈现,展现实体的身后世界。但也仅此而已。唯有伟大的演员,如伟大的诗篇,能承受仅作为能指却不被撕裂的重负。唯有伟大的导演(贝内、沃霍尔、斯特劳布)才有这份克制,能抑制自身干预的冲动,并将每一位演员的呈现当作一场庆典。
若不将“在场的戏剧性”及其内在性视为演员的根本追求,反而通过其外部效果(即“动作的戏剧性”)来验证角色存在的真实性,最令人难堪的后果便是“心理学”的泛滥,甚至更糟糕的是,将其变得可量化:流泪、出汗、唾液、精液……从数学上讲,物质的量越多,似乎真实感就越强,因而也更具盈利性(观众花钱购票,便获得一种可触摸的商品作为回报)。演员以一种可量化的方式成为角色,也因此变得可控。或者从情感角度而言:演员的“在场”唯有在与自身的“缺席”(即场面调度)对照时才更受重视。此外,正如巴特所言,这种演员的“燃烧”被饰以灵性化的辩解:演员将自己献身于再现的魔障,“他牺牲自我,任由角色从内部吞噬自己:他的慷慨,将身体赠予艺术的奉献;他的体力劳动,都值得怜悯与钦佩”。其劳动的痕迹确凿无疑。而他,竟成了风格本身:风格成了一种资产阶级的逃避,逃避纯粹在场之深层奥秘的体现——如《土耳其圣母》(卡尔梅洛·贝内, 1968)所揭示的。

(续)
基于曼尼·法伯《演员的衰退》(1957)及其他著作,导演阿尔伯特·塞拉在本文中反思了不同的表演模式,以及自己指导演员拍摄的方法。塞拉将巴斯特·基顿、劳莱与哈代“机械纯粹”的表演,与卓别林表演中逐渐增强的“智性化”倾向对比,指出演员不应承载“意义”,而应成为源于“在场戏剧构造”的情感——这一点在沃霍尔、卡尔梅洛·贝内、让-马里·施特劳布的作品中均有体现。
塞拉认同法伯的观点,认为演员无法既作为“角色”鲜活存在,又同时维系“影片风格”——因为演员本身就是风格,他与场景布景、节奏、色彩融为一体。因此,演员应避免陷入“心理化表演”。塞拉解释道,自己选择数字拍摄,是因为这种格式能更便捷地服务于作为“表演者”的演员;他的创作方法核心原则是:技术必须时刻准备捕捉演员的灵感——这种灵感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最偶然的情境中迸发。无论以何种形式“等待”灵感,过程中都会产生一种张力,而最精妙的舞台调度便会从中自然浮现,因为它本就潜藏于这种等待之中。
fin
参考文献:
1.罗兰·巴特(2009):《神话学》(Mitologías),马德里:Siglo XXI Editores出版社。
2.鲍勃·科拉切洛(2014):《神圣的恐惧:安迪·沃霍尔特写》(Holy Terror: Andy Warhol Close Up), Vintage Books出版社。
3.曼尼·法伯(1998):《负空间:曼尼·法伯的电影评论》(Negative Space. Manny Farber on the Movies),纽约:Da Capo Press出版社。
4.曼尼·法伯(2009):《卡通化的嬉皮表演》(Cartooned Hip Acting),收录于罗伯特·波利托编辑《法伯论电影:曼尼·法伯电影评论全集》(Farber on Film. The Complete Film Writings of Manny Farber),纽约:美国文库(The Library of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