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Rashomon, 1950),以著名的多角度叙事造就跨時代經典之作。在學者戴錦華看來,“黑澤明突出的藝術成就,是他抓住了本片的一個最重要的叙事特征,由不同的叙事主體,由不同的叙事人講述了同一故事,而這個故事因為他們的講述,而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面貌,也就指涉了不同的真相。”

通過強盜、妻子、武士、樵夫這四個不同角色,各自所講出的案發經過來進行對比,會發現其在影像叙事上的重大突破。“這部電影采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叙事策略,就是故事的每一個大的段落,都有着不同的叙事風格。影片并不是以單一的視覺風格、視覺結構予以一統,而是和叙事人的心理位置,叙事人的心理要求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在率先登場的強盜的自述裡,他與被他強暴的武士妻子,以及最後命喪刀下的武士之間的三角關系,第一次得到呈現。當發現丈夫被綁,妻子拔刀抵抗前的沉默對峙,三人互相對視的正反打,于前後景中輪換站位的雙人鏡頭序列,展現出三人勢均力敵、不相上下的戲劇張力。強盜将自己形容為有勇有謀的“英雄”式人物,而跟他揮刀周旋的美女,則是一副烈女的樣子。一番頗有挑逗意味的纏鬥之後,無助的妻子卻似乎折服在了強盜的男子氣概之下。

強盜洋洋得意的口吻,配上他與武士展開的激烈打鬥,這場鬥劍對決屬于典型日本刀客片的影像風格。身為男人的奮力一戰,在給武士道精神保留了尊嚴的同時,也讓強盜殺人的舉動,顯得情有可原。然而勇武的強盜,竟輕易地落網被捕,他不服輸的辯解,不由的令人覺得疑窦叢生。此後,其他角色對事件的複述再現,即便省略了許多細節,也都是在此基礎上的破解、颠覆。

當妻子供述的時候,她表現為一個可憐的弱女子,哭哭啼啼地癱倒在地。強盜在犯案現場中抽身退出,餘留下武士與妻子無言以對。妻子察覺到丈夫的異樣,他道貌岸然的冷峻出現在反打近景鏡頭裡,由此整場戲确立了以妻子為中心的調度。攝影機随着妻子的挪動做軌道上的移動,但丈夫一動不動的背影,就像鐵石心腸般堅硬。妻子驚恐表情的臉部特寫,強化了她做出的情緒化反應。妻子起身去拿刀,可即使丈夫松綁,他的肢體和神情依然僵化沉滞。攝影機從面向妻子的過肩鏡頭向前推進,繼而以她的特寫作代入,透過她的視線方向,搖至面向丈夫的過肩鏡頭。妻子再一次确認了丈夫的冷酷無情,她孤單地後退,幾近陷入崩潰。但丈夫那閃爍着寒光的眼神,以兩個基本一樣的特寫鏡頭,插入在她喃喃自語的掙紮之中,使她始終處于被凝視的位置。

随後,回憶戛然而止。關于丈夫是如何被殺死的畫面,在妻子的描述中空缺。其實在這段情節中,同樣缺席的,還有丈夫本人的視角。默然的丈夫,可以被視為一直都沒有真正存在過。鏡頭從頭到尾幾乎隻對準妻子,她自言自語的狀态,不論是回憶還是審訊,都是高度重合的。導演有意識地讓妻子這個角色,看上去仿佛在講着難以自圓其說的,虛妄不實的話。

以招魂形式現身的武士,從開始進入臨死前的情景,就體現為一種“第三者”的處境。遠遠注視着妻子與強盜的勾結,攝影機往後拉,才漸漸顯露出丈夫位于深焦鏡頭另一端的前景,像是被排除在這段關系之外。作為反打的深焦鏡頭,以妻子和強盜對視為前景,這時妻子決定跟随強盜私奔,而不能直視他們的丈夫,于後景被夾在兩人中間,形成顯眼的障礙。于是,妻子心生歹念,要求強盜将丈夫殺死。繼而,丈夫被動地,相隔甚遠地看着,強盜與妻子翻臉,妻子成了要被兩個男人一起處置的惡毒女人。但是妻子逃跑,強盜随之離去的結局,使武士落入了被“遺棄”的境地,低機位遠景鏡頭中大面積的消極空間,令他的悲哀和落魄,更顯壓抑、衰敗。終了,切腹自殺的行為,則是武士身上殘存的些許體面。

“在《羅生門》當中,每一個作證、陳述、供認的段落,都是一次主觀視點鏡頭,整個畫面、機位、構圖、景别、攝影機運動都成為人物的内心自陳,都成為人物的心理狀态、心理要求、心理意願的一種可見的方式。”與之相對,身為“旁觀者”的樵夫,所說出的接近于真相的版本,看起來比三個當事人要“客觀”得多。樵夫的目擊證詞,結合了三個當事人的心理動機,又把各人不堪的崩壞的陰暗面,暴露在觀衆面前。自開頭攝影機跟拍樵夫一路進入森林,接着觸發了對案情的探究,觀衆應該也是最能認同樵夫的叙述。

三人在這個段落所占畫面大小、鏡頭數的比例,較為均分,沒有明顯偏頗。深焦鏡頭中錯落有緻的前中後景,三個人之間相互推卸、拉扯的姿态,一覽無遺。結果兩個男人可恥地“結盟”,要把女人往死裡逼。女人發瘋似的怒罵、挑唆,把在場每個人内心的卑劣,放肆地數落個遍。兩個男人無奈之下,隻得顫抖地拿着劍,拼個你死我活。畏縮的神态,笨拙的姿勢,兩人決鬥的場面,諷刺般地透露出醜陋和猙獰,讓人煎熬,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武士道精神的衰落、瓦解。

至于觀者會對劇中人物留有怎樣的印象,就要全憑觀衆自己取決。公堂上對當事人的審問,人物可以說是直接面對着觀衆。法官全然不在鏡頭之内的隐身,提供給觀衆做出判斷的另一個角度。還原事件的過程,猶如片頭出片名、演職員表時的背景,一個一個拍下門樓局部的空鏡頭序列,然後才是看到建築全貌的定場鏡頭。結尾的天色放晴、重現光明之于《羅生門》,是樹林中那些隐隐綽綽、晦暗不明的陰影,在人心中逐漸明晰起來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