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公衆号:陀螺電影 文 / 徐若風
2021年的好萊塢,在疫情流行病與流媒體勢力逐步擴大的情勢下,優質的電影數目不多,而優質的劇集卻是每個月都能冒出幾部。
《白蓮花度假村》是HBO最新推出的夏季檔美劇中的“佼佼者”,它用極盡諷刺但又并不過火的方式,尖銳而又溫潤地描繪了一群富人度假一周的故事,從中蔓延出對于當下美國社會諸多議題的探讨。階層矛盾與身份政治更是其中開炮最響的兩個話題域,随之而來的則是文化隔閡、種族偏見與富人特權,以及對待美國百年來殖民曆程的複雜态度。
可以說,《白蓮花度假村》在近年的美劇中是較為少見的,它的創作方式甚至令人聯系到了奉俊昊的《寄生蟲》。
如果說大多數“爆款美劇”在做的事,是把一個好的類型故事講得精巧好看,兼具娛樂性、觀賞性,稍帶些許的價值探讨……那麼《白蓮花度假村》顯然意不在此。
它圍繞着十個主要人物的心理與處境的細節“做戲”。讓戲變得好看的,是那些細節中埋藏着的第二層“話語”——關于在“政治正确”的大環境下,富人們如何用各色的意識形态話語包裝生活、标榜自己,但與此同時,這些行為引發了更多的“一地雞毛”。富人們在惹是生非後得以全身而退,留下那些自始至終無法真正“開口說話”的底層,承受着他們本不應當承受的代價。有趣的是,劇名中的“White lotus”在英語裡并無隐含意,但在中文語境下卻剛好能用來形容這群主角的形象與言行。
劇集開篇,編導用了一個經常被使用且屢試不爽的懸疑劇叙事技巧。從片頭暗含隐喻的配樂與熱帶風格的壁紙意象,到突如其來地告知觀衆:白蓮花度假村在這一周時間内發生了一起命案,接着閃回到“一周之前”。
被殺者是誰?殺人者是誰?這個噱頭一下子奠定了全劇“黑色幽默”的基調,也正式給觀衆開啟了陰陽怪氣的“三線吃瓜之旅”。
構成最複雜的線索是Mossbacher一家。女強人CEO Nicole和她的丈夫Mark是老夫老妻,他們已經激情不再。Nicole隻想好好度個假,無奈丈夫卻行為古怪、心事重重,他要等待是否患上睾丸癌的消息,還忽然驚聞父親是深櫃從而徹底懷疑人生,由此還談及到幾年前出軌的舊賬。
這家人的大女兒Olivia是個占有欲很強的大學生,她帶着朋友Paula一起度假并支付了其費用。但這也意味着Paula沒有多少自由可言,即使是與酒店的原住民員工kai豔遇這種小事,也要忍受Olivia的妒忌心發作。
小弟Quinn則是被平闆電腦、手機控制的“社恐”男孩,他全程被姐姐擠兌、被家人忽略,甚至晚上隻能睡到海灘旁邊。但即便如此之慘,他也是編劇在全季裡唯一善待的一個角色。
第二條線是來夏威夷度蜜月的新婚夫妻。丈夫Shane是個典型的、從小養尊處優的“媽寶男”。他的出身優越、樣貌出衆,但腦子裡實在沒貨,而且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無法接受任何妥協。因為酒店經理Armond混淆了他的住房,兩人因為這件小事開啟了複雜的心理戰,而這一切本無必要發生,一段歡樂的蜜月也就此被毀。
妻子Rachel則是Shane的背面,她是個出身普通、事業平庸的寫手,雖然看似一無所長,但仍舊想要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然而在結婚的過程中,她發現自己被婆家當成了“樣貌不錯的附庸物”。随着丈夫把注意力放在和酒店經理Armond争吵,婆婆突然出現在酒店對她說“當花瓶挺好”,Rachel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做出了錯誤的婚嫁選擇。
第三條線則是孤獨的富婆Tanya,她心思敏感、脆弱,甚至有點過度神經焦慮。Tanya的母親不久前去世,她帶着骨灰來到度假村,打算為母親做海葬,但這個計劃卻遲遲懸停。Tanya在做了酒店的SPA服務後對業務員Belinda“一見如故”,她們都對生活産生了新的看法與方向,但這份難言真假的情誼卻是建立在金錢的控制關系上。很快,Tanya的注意力就被新偶遇的男房客吸引開了。
是的,你說不出這部劇的主線是什麼,因為它就是圍繞着這三條人物群像的線索展開,人物即叙事,互相交織、彼此影響。
每個人都隻是在這座豪華酒店裡度假,他們偶遇、閑聊、說笑話,看似隻是不經意的一個舉動,卻會逐步影響到他人接下去更為深刻的行為動機,從而引發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轟然坍塌,乃至幻滅。但在幻滅之後,弱者又要舉起自己的“假面”,把碎片一點點拼湊回去,重新迎合強者的目光。
現實生活中,這群人顯然都是活在上流階層的同溫層裡。他們能支付得起幾千美金一夜的酒店費用,自然也不食人間的疾苦。這種同溫層把每個角色都覆蓋上了一層膜,他們觀望着夏威夷的美景,享受着當地人的服務,卻又對此似乎一無所知、視若不見,因為在旁人眼中富貴悠閑的生活在他們眼裡隻是最稀疏平常的東西。
而身居底層的服務者們也自覺與他們劃開距離,酒店經理Armond在最開始就告誡員工:要把自己塑造成隐形人,沒有任何特質,面目模糊,因為隻有“抽象”才能給予富有的客人以良好的感受。
夏威夷的海灘、日落、陽光浴、美食,在各種宜人的環境之下,《白蓮花度假村》在造景美術上做出了精緻且暗含野心的操作。正如《寄生蟲》裡那座分為雙重空間的宅院,本劇的取景地、夏威夷最高規格的豪華酒店——茂宜島四季酒店,也被開發出了喻示資本操控的空間。當下的資本邏輯是如何操縱、改變空間表象,從而達成其内在的資本邏輯鍊條閉環,這是劇集在話題交鋒的背後更進一步呈現的。
本劇攝制于2020年末,當時的茂宜島四季酒店因疫情影響而暫停運營,因此,劇組得以用較低的成本為每組人物開發出屬于他們人物性格、背景的客房。酒店内部的露天泳池、随緩坡從地勢高處向海岸鋪展的層疊設施、幽谧的花園與尊客獨享的内部海景,都被貫穿為一體,成為這群人在一周内反複流連的居所,更是一個巨大無比的“信息繭房”。
然而與之矛盾的是,這座看上去“與世隔絕”的富豪酒店,其實原本是原住民的神聖宗教駐地。在種族多樣化的夏威夷,白人一直都以所謂的主宰者自居,遵循自身利益至上的原則,其他族裔的居民則被盜取土地、深受壓迫。在政府的強買強賣之後,它成為了如今遍布白人的度假酒店,而原住民們甚至被低價聘請來充當服務員,還要在晚餐時段進行充斥着“民族奇觀販賣”的表演。
角色們日常的生活空間,由此成為權力關系的表征。錢财與權力地位并未過多地出現在本劇角色們的讨論中,但直接顯現在他們所處的位置上。這座酒店一方面象征着懸殊的階級地位,另一方面昭示着資本權力所主張的意識形态。人們看似在乎的那些話語:兩性與種族平權的、社會公正的,已經走向無人真正關心的離散狀态。正如那兩位讀着康德的理性批判以及殖民批判的理論書的女孩,她們在生活裡做着一點點細微的反叛,卻總是不着痕迹地實踐着資本特權,最終回到上流階層的懷抱。
劇裡有少數幾個比較“激烈”的情節點,其中之一是編劇安排Paula與兩日戀愛對象kai合謀一場盜竊,竊取Nicole七萬五千美元的手镯,拿這筆錢為原住民們找律師、狀告酒店的行徑。這場盜竊喻示着一種當下的反轉,百年來美國白人對夏威夷原住民進行“資源盜竊”,而如今,這個“反向盜竊”卻成了一場鬧劇。
當年白人合理化的行為,在如今的原住民身上被視作犯罪,這場必然失敗的反抗幼稚卻又令人無奈。最終,原住民被解聘,而Mark卻利用這一契機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與Nicole重歸與好,這充分地展示出富人能将一切契機為己所用。
本劇對待階層對立的日常化,則是另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處理。如果我們把劇中每個主要角色都當做某一類人的化身,那麼它想講的即是——美國人被現代性工具理性所逐步侵蝕的過程。金錢成為了階層間對話與對立的通用工具,對于上流階層而言,它至關重要,卻也因為過多而變得無關緊要,他們不覺得自己用金錢操縱他人有什麼問題,也因此迷失于無所追求。
有錢的丈夫Shane并沒有刻意逼迫妻子成為“花瓶”,這一切都流露在他不自覺的淺意識中。而當Rachel感受到這一切并真情流露時,他卻開始埋怨、指責她的僞裝。這讓觀衆頓時為這個在婚姻幻境裡覺醒的女人感到心碎,但轉頭間,Rachel把這份委屈說給了剛剛結識的Belinda聽,對方無語地揚長而去。觀衆又頓時和Belinda共情,因為對我們而言,這是好一出的“何不食肉糜”。
是啊,Rachel這個不習慣自己“新貴太太”身份的女人,因為不被重視,突然想要恢複以前的生活去當廉價寫手。隻能說她的日子是挺難過的,但值得一個天天給人按摩的服務員同情嗎?确實不值得。她已經是絕對意義上的特權既得利益者了。
況且,富二代丈夫Shane的自私毫無遮掩,甚至可以說是“童叟無欺”。正如《寄生蟲》對富人“單純”的描繪一般,本劇也是如此,富人們并不令人厭煩,更沒有被塑造成刻闆的醜角。他們就是在做自己,一個勁地“因為有錢而顯得單純”,純得如同一朵朵白蓮花。
對于底層的服務員們而言,掙脫開如今的生活處境才是正解。金錢手段的追求壓倒了他們,他們因富人們白蓮花般的苛求、作鬧而被攪和得一團亂麻,但卻仍要以順服的姿态迎接一批又一批新的客人,唯有如此,才能得以在資本的威權下把自己的生活過下去。這座度假酒店因此被割裂成兩半。對富人來說普通、還過得去的東西,對窮人來說卻已經是欲望幻象的巨大綜合體。
劇集的主創編導麥克·懷特對階層沖突與身份政治的理解頗為深刻。他敏銳地抓取出了樣本足夠多元的富人視角,從他們波瀾不驚的日常裡,提煉出一群“白蓮花”形象,并最終讓這些戲劇的水花彙聚成一具屍體。
日常化的筆法,讓《白蓮花度假村》的諸多議題走向了無法和解的狀态。它們從始至終都在反諷、離散,身陷困境後崩毀,并無可奈何地重建。
文 / 徐若風 劇評原文地址: https://www.douban.com/note/8115658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