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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中的個體

侯麥的電影充滿了真正的人文關懷。看侯麥的電影,一定要打破黑白分明的道德判斷,摘下道德評判的有色眼鏡,去看處于社會關系中的具體的人。

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菲麗西徘徊在馬克桑斯和路易兩個男人之間,卻心心念念地等待着孩子的父親,她真正愛着的男人。故事情節是高度狗血的,但侯麥卻用雲淡風輕的方式将其展現在觀衆面前。侯麥鏡頭下的人們平靜坦誠地談論自己的感受,試圖達成相互的理解,即便有時理解難以做到,他們也會選擇尊重——即便發生争執,也是文明地表達自己的觀點,而非人身攻擊。菲麗西和路易談論自己對他以及對馬克桑斯的愛,“愛和愛是不同的”;菲麗西和馬克桑斯談論自己和夏洛特失散的過程以及自己對夏洛特的尋找,她可以對馬克桑斯說她堅信她和夏洛特是相愛的,夏洛特不可能抛棄她;菲麗西和自己的母親談論、比較三個男人,雖然母親更喜歡路易,但菲麗西選擇搬去内維和馬克桑斯在一起,即便菲麗西的選擇太過匆忙,她也隻會在旁提醒,并尊重菲麗西的選擇。這種近乎無所不談的話語并不會将事情變得更簡單,反而更加揭示出現代社會中的焦慮與迷茫,以及内心世界的複雜。

侯麥電影中展現出的開放的性愛觀與道德觀,是用溫和的方式對現代社會的審視。這樣的傾向在他最早的系列電影“六個道德故事”中就有所展現。

《綠光》與莎士比亞《冬天的故事》

《冬天的故事》是莎翁後期作品,講述的是關于重逢的故事,一位專制君主懷疑自己的女兒并非自己親生,将孩子抛在戶外,他的妻子在悲傷中死去,從此國王過着懊悔與悲傷的日子。牧羊人撿到并收養了國王的女兒,長大後的女兒經過重重波折回到國王身邊,後來大家發現妻子是假死,一家人團圓。電影引用了戲劇中國王的妻子死而複生的片段,電影中的的戲劇和電影本身形成互文,它們都關于失而複得、關于重逢的故事。在舞台上,“喚醒你們的信仰”,音樂響起,“雕像”動了起來,這是電影中第三次出現音樂,音樂标志着神迹的降臨。

這部電影中出現了《綠光》的女主角。菲麗西與夏洛特在公交車上相遇時,夏洛特身邊坐着朵哈,朵哈的扮演者瑪麗·瑞萊 (Marie Rivière)曾飾演綠光中的戴爾芬。除了這兩部作品,瑪麗·瑞萊還在侯麥的《雙姝奇緣》、《秋天的故事》、《飛行員的妻子》、《男神與女神的羅曼史》等電影中出現,是經常與侯麥合作的女演員之一。

《綠光》與《冬天的故事》都是關于相信的故事。《綠光》是非典型的侯麥電影,其中有大量即興表演的段落,即興表演對于侯麥來說是十分不尋常的。《綠光》就像是女主人公的“孤獨夏季日記”,她遊蕩在各種度假地,期望能夠遇到能和自己真正産生共鳴的愛人,不願為結束單身而草草進入一段關系。她一直在尋找,一直在等待,最終,她找到了愛人,也看到了“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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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光》的片尾,戴爾芬和喜歡的男生一起等待綠光。宿命、靈性與相信

侯麥的不少電影都有着宿命論的色彩。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菲麗西接近于諾斯替主義者(Gnosticism)——盡管她可能并不知道這個名詞。“諾斯替”(Gonsis)即真知,區别于塵世知識的、來自于上界的奧秘知識,這種知識是獲得拯救的唯一途徑。諾斯替主義者強調人與上帝的神秘聯合,強調一種“超越性”(transcendental),即人高于塵世一切,人即是神,故而人能回歸神。

菲麗西的女兒無意識地推動了菲麗西的覺醒。菲麗西最初雖然深愛夏洛特,但她從來不會相信夏洛特會回來,她總是為做選擇而做選擇,理發店老闆馬克桑斯邀她一起去内維,她比較馬克桑斯和路易兩位伴侶之後選擇了前者,盡管她對馬克桑斯充其量隻是不讨厭——這時的菲麗西從來沒有想過會有第三種可能。轉折發生于内維的教堂中。菲麗西和女兒在玩球的時候,女兒在撿球時發現大教堂,便要去教堂看基督誕生圖,女兒是連接菲麗西與夏洛特的橋梁。在很多電影中,動物和小孩都是充滿靈性的,例如庫斯圖裡卡《地下》中的多次推動劇情轉折的大猩猩,這些充滿靈性的生物在無意間傳遞了來自上天的旨意,促進主人公的覺醒。

菲麗西坐在教堂,背景音樂響起——全片隻有三處出現了背景音樂。音樂暗示着菲麗西内心極大的轉變,但菲麗西這時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一懸念不斷延宕,在之後菲麗西與馬克桑斯、與路易的對話中被逐步揭示,事實上,菲麗西在教堂的轉變是全片至關重要的場景,它事關人的超越。此處的背景音樂也烘托了教堂的安靜,畢竟重大轉折往往在悄無聲息中發生,如叔本華所言:

“年輕時,我們認為,如果某人某事對我們一生有重大影響,事情一定會轟轟烈烈地發生,人物必定在鼓樂齊鳴中登場;年老了,回顧以往,才知道一切都悄悄然,蹑手蹑腳從後門溜進來,幾乎察覺不到。”——叔本華《人生智慧箴言》

後來,菲麗西堅定地離開馬克桑斯:“我對你的愛并沒有多到可以和你一起生活,我隻能和我為之瘋狂的人一起生活。”“當初為做決定而做決定,突然之間一切明明白白。”離開馬克桑斯回到巴黎的菲麗西去找路易,菲麗西解釋自己回來是因為感覺越來越不對。路易希望菲麗西回來和他一起,但菲麗西說:“我對你的愛沒有多到和你同居。”當晚菲麗西和路易一起去看莎士比亞的話劇《冬天的故事》戲劇散場後,路易帶菲麗西回家,在車上他們從談論戲劇很自然地過渡到談論自身,菲麗西認為是信念使王後重生,菲麗西提到自己前一天在教堂使用自己的方式祈禱,她進入一種神奇的感受,看到了自己的思想,有信仰的路易有過類似感受,但他卻無法像菲麗西那樣相信。菲麗西堅信夏洛特會回來,但路易認為,懇求上帝讓他回來,這個要求或許不太對。事實上,是路易太“相信科學”,他堅信眼見為實,無法理解菲麗西的“相信”。在路易家,菲麗西說,“你沒有書就活不下去,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不同,我永遠不會成為知識分子。”書籍和知識阻礙了路易的直覺與靈性。

由此可見,靈性無關社會階層,也無關宗教信仰。理發店老闆馬克桑斯與圖書管理員路易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馬克桑斯和菲麗西一樣沒什麼文化,而路易博覽群書,很有學問。但是,在馬克桑斯與路易之間,菲麗西選擇跟馬克桑斯搬到内維,并與路易分手。菲麗西的母親代表着一般局外人的看法:“你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男人,我個人比較喜歡他(指路易)。”菲麗西選擇的出發點完全是出于感覺,或者說菲麗西是從靈性層面出發作出的選擇,理發店老闆雖然世俗,但他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路易被書蒙蔽了雙眼,沒有靈性。

路易雖然是天主教徒,但他并不虔誠。例如菲麗西和路易帶着女兒逛市集,遇到一座小教堂,菲麗西才意識到那天是星期天,路易說可以為了菲麗西不去做禮拜。确切地說,是路易并不相信任何不能被經驗所證實的事。菲麗西去路易家打算告訴他自己要搬到内維時,路易正在和兩位客人談論哲學。廚房中發出一些響動,菲麗西熟門熟路地進廚房做飯,從一鏡頭可以看出菲麗西對于路易家十分熟悉,以及菲麗西對于哲學根本不感興趣。菲麗西對哲學不感興趣也有身份與階層的問題,路易和他的朋友都是文化人(這從路易堆滿書籍、裝修有格調的家中也能看出來),但菲麗西是一個偶爾讀錯單詞的理發師。路易和他的客人們的談話關于神迹與信仰,這一大段讨論和全片主旨一脈相承。和路易持有相反觀點的女客人相信神迹相信輪回卻不相信基督教;路易是基督教徒,他對于宗教的信仰卻并非建立于神迹之上,路易不相信有輪回這一說,認為這是迷信,而且靈魂隻能對一個生命負責(他受制于宗教的束縛)。對于他們談論的問題,菲麗西有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不是從書本中來,而是出于自己最直接的生命體驗,或者說是最樸素的信仰,“如果靈魂可以進入不同軀體,它會越來越完美,并可維護它的責任。”客人說“偉大的心靈都相信輪回”,路易接話“包括雨果”,随即背誦一段雨果的詩歌,這樣的畫面又一次表現出路易知識的豐富。

此外,主人公的名字也是有特殊蘊意的。與女主人公菲麗西(Félicie)名字對應的是法語單詞félicite,意為(從上帝處獲得的)最大幸福、極樂;男主人公馬克桑斯(Maxence)則對應“maximum de sens” ,意為“最大的意義”。這些名字也是充滿隐喻意味的。

帕斯卡賭注

在路易的車上,他們談到了帕斯卡賭注的問題,帕斯卡賭注是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為證明上帝存在而提出的一個思想實驗,簡而言之就是,如果相信上帝存在而上帝不存在,并沒有什麼壞處,如果上帝真實存在,人可以獲得精神的飛升;如果不相信上帝存在而上帝真的不存在,沒有任何好處,但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人将會墜入地獄。所以,即便是從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慮,相信上帝存在也是有利而無害的。

在這部電影中,“夏洛特會不會回來”也是一個帕斯卡賭注式的問題,菲麗西堅信夏洛特會回來,就像人相信上帝存在那樣。侯麥在電影《慕德家一夜》中也談到了帕斯卡賭注的問題。

懸念、呼應與伏筆

影片前半部分,故事的引入與推進是充滿懸念與呼應的,侯麥不斷地設置懸念,又在主人公之間的對話中逐漸揭開懸念。下面是一個簡易的拉片:

《冬天的故事》從夏天開始,影片開頭是夏天男女主人公在海灘的快樂生活。在分别時,女主人公菲麗西把自己的地址留給她的情人夏洛特,她在筆記本上寫下“courbevoie”(庫爾布瓦),但是下車的時候,鏡頭給了“levallois”(勒瓦盧瓦)一個特寫。庫爾布瓦和勒瓦盧瓦都是法國法蘭西島大區 [Ile-de-France]上塞納省 [Hauts-de-Seine]的市鎮,巧合的是,這兩個小鎮上都有以雨果命名的地點(筆記本的第一行是雨果街36号,告示牌“勒瓦盧瓦鎮”的下一行文字意為“翻新雨果區”)。

女主人公寫錯地址與後面的情節也是有呼應的,女主人公有口誤的毛病,而這兩個城市的名字發音很容易搞混,它們都是有三個音節組成,最後一個音都與“瓦”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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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麗西給夏洛特留地址

菲麗西回家,汽車在寫着地名的指示牌前停下。

五年後 星期五 12月14日

當菲麗西在一個男人床上時,觀衆發現這個男人并不是之前和她在一起的男人;菲麗西從他家出來,和另一個男人(理發店老闆)抱在一起,此時觀衆心中難免有疑問:菲麗西夏天時的伴侶去哪了?

懸念是在菲麗西與理發店老闆的對話中慢慢揭開的,通過這些對話,觀衆得知菲麗西正在和他談戀愛,他們在一起三個月了,但菲麗西有一個四歲的孩子。在對話中也簡要交代了馬克桑斯即将搬到内維,他想讓菲麗西也去那裡。

菲麗西回家後,鏡頭語言展示了有一個孩子的家:牆上挂着孩子的畫,鏡頭搖到床尾,出現一個特寫:那年夏天夏洛特在海灘的半身像。從這一幕可以猜測,孩子的父親是影片開始時和菲麗西在一起的男人,但緊接着産生新的懸念:他去哪了?(第二次使觀衆内心産生疑惑)

緊接着是菲麗西和媽媽的談話,談論菲麗西的兩個男友,馬克桑斯和路易。通過母親的話語,觀衆得知菲麗西和路易已經住在了一起,母親對路易十分滿意,“你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男人,我個人比較喜歡他。”但是,菲麗西卻對母親講述了自己對兩個男人的不同的情感,在對兩個男人的比較中,自然地引出了孩子的生父,原來他的名字叫夏洛特,此時觀衆心中的疑慮得到部分解答。

在和母親的對話中,菲麗西口誤的毛病再一次出現(fruste,粗魯的,菲麗西把最後一個音發錯了),與之前她留地址時的失誤相呼應。

星期六 12月15日

菲麗西去了馬克桑斯的小鎮,她在房間的牆上看到愛神丘比特的圖案(其實并不是丘比特)。

星期日 12月16日

馬克桑斯帶菲麗西在小城中閑逛,延續了前一個片段對于愛神的談論,馬克桑斯指着路邊商店櫥窗中的丘比特,告訴菲麗西愛神帶着弓箭。談話中還提到一幅畫,是波提切利《維納斯的誕生》。

侯麥十分重視鏡頭語言對城市空間的表達(例如《面包店的女孩》中的主人公在街道上兜圈子),他喜歡用鏡頭展示城市的獨特日常景觀(例如《女友的男友》中對于新城的展示)。

馬克桑斯和菲麗西談起了夏洛特,在他們的談話中,觀衆得知二人分開的原因:菲麗西寫錯了地名。雖然在當時早有鏡頭語言暗示,但直到這時才明确告訴觀衆。這時菲麗西又一次出現單詞發音錯誤的問題,這是一種重複噱頭。

菲麗西堅信自己和夏洛特相愛,表示會慢慢學會愛上馬克桑斯,馬克桑斯說自己不會逼迫她——然而當菲麗西搬到内維半天後就決定要回巴黎,馬克桑斯非常生氣,原來他并不像自己所說那樣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