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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無聲(電影)的幽靈

原文:Hélène Frappat專著《Jacques Rivette, secret compris》的第一章《戲劇!》——第二個小标題“第二次機會”。

翻譯指南:(1)文章中充滿了大量對電影台詞的引用,并和作者自己的文字結合到一起,法語原文中均用法語引号“«»”進行強調,翻譯過程中譯者選用中文引号“”進行翻譯;其中斜體在譯文中由粗體标出(2)作者使用了大量括号進行補充說明,譯者所加的括号後會有“譯者注”,否則均為原作者使用的括号;(3)Frappat的行文有着大量的名詞句,由冒号、破折号引導的句子,譯者沒有能力将其翻譯得更适合中文習慣,故譯文整體而言很像西化漢語。

修正:将第一部分的“再度上演”(reprise)改為“重複”,依據Frappat所引用的克爾凱郭爾著作的中譯本——索倫·克爾凱郭爾,《重複》,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

譯者:@Théo

電影開始着手書寫世界曆史的最後一章(詳見第一部分最後一段,譯者注)。它的提線木偶至少沒有裝腔作勢,在這種情況下,電影是自知已經失去的純真(innocence),也是自知已經被重新找回的優美(grâce)。它為藝術家提供了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所尋找的“另一個入口”,因為“天堂的大門已被鎖上,小天使已在我們身後;我們應該走遍全世界,看看是否某處還有别的入口?”[i]電影為源自戲劇的純真提供了第二次機會(une seconde chance):這不是初戀時羞怯的自發性(spontanéité timide),而是“再婚”式的出乎意料的重生,是第二次戀愛的重生(斯坦利·多南(Stanley Donen)《美景良辰》中的賽德·查裡斯(Cyd Charisse)和吉恩·凱利(Gene Kelly)),也是事業最終重新起步的重生(斯坦利·多南的《給女孩個機會》)。

第二次機會是喜劇歌舞片的核心:有聲電影的第二次機會(《雨中曲》);百老彙蹩腳演員的第二次機會(明奈利(Vincente Minnelli)的《篷車隊》);在直立人祖先消失後,男子氣概的第二次機會(凱利和多南的《錦城春色》);賽德·查裡斯的第二次機會,她記得一切,唯獨忘記了去愛(《美景良辰》)。不曾有過第一次:在戲劇中,我們表演;在電影中,我們表演過(路易·茹韋(Louis Jouvet))。唯一要的問的是,這還是同一個表演嗎?《塞琳和朱莉》玩弄的是一種瘋瘋癫癫的碰撞,它發生在一個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式演員莊重的慢步走和現代女演員的大步走之間。問題不在于:如何從一種步态過渡到另一種(打開一扇門,重返舞台就能實現)。而是:這兩種動作(gestes)将如何互相感染?喜劇歌舞片除此以外不再提出其他問題:演員如何從生活的自然動作滑向藝術的人工動作,從笨拙的肢體語言(gestuelle)(日常的)滑向芭蕾的優美(神迹般的)?我們如何成為賽德·查裡斯?

在《錦城春色》三個水手于紐約度過假期的四十五年後,《美景良辰》三位退伍士兵(影片為這三位火槍手提供了證明他們友誼的第二次機會)的四十年後,三位年輕女孩在巴黎度過夏天。時間流速變慢了:為了實現某些目标,1950年和1955年原本的一整天,在1995年變成了一整個季節。《高、低與脆弱之間》是一個關于三重解放的故事:三位年輕的女孩決定改變遊戲規則并創造新的規則來繼續生活,擺脫過去那種麻痹性力量的束縛:“不是說要從零再來,而是重新開始,再次找到并握住那條繩線。”[ii]給女孩個機會:給一位深陷家族秘密的年輕繼承人(路易斯(Louise)/瑪麗安娜·德尼庫爾(Marianne Denicourt))一個機會,讓她能夠邁出一步,脫離桎梏;給一位領養的孩子(伊達(Ida)/洛朗斯·科特(Laurence Côte))一個機會,讓她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母親,然後飛速逃離她的夢;給一名女騙子(尼諾(Ninon)/娜塔莉·理查德(Nathalie Richard))一個機會,讓她在敲詐勒索後能夠開始歌唱(敲詐者maître chanteuses和歌唱chanter共享同一個詞源,譯者注)。

在電影中,第二次機會也是第二次拍攝(une seconde prise,不同于第一部分的重複reprise,譯者注):就像喬治·庫克(George Cukor)的西爾維娅·斯嘉麗(Sylvia Scarlett)(凱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新手有權利擁有第二次機會:我們全部重新開始”。在《高、低與脆弱之間》中也有着西爾維娅·斯嘉麗——這位喬裝成男性的年輕女孩,試圖重新變成女人,多虧了第二次機會,她成功了,這個機會恰恰來自同一段落鏡頭中她的夥伴加裡·格蘭特(Cary Grant)。路易斯通過拒絕父親詐騙所得的遺産成為了女人,這份遺産以一個聲音(電話中父親的信息)展現它的控制;伊達夢想着一位母親,随後逃離這個夢與母親的歌曲(她對“真實母親”的執念化作一支她不斷低吟淺唱的疊奏曲),由此她成為了女人;尼諾接受去愛一個男人:他歌唱,令她着迷,卻沒勒索她/讓她唱歌(chanter兼有敲詐勒索和唱歌的含義,着迷enchanter用的也是同一個詞根,此處作者指的是尼諾和羅蘭(Roland)第一次跳舞時尼諾以為羅蘭想要敲詐她,而羅蘭将尼諾的話理解為“你想讓我唱歌嗎”,譯者注)。在九十年代的巴黎,三位年輕的女孩聽到一些聲音(虛幻的聲音、幽靈們的低語),然後通過與一些身體的相遇(戀人的身體、舞者的身體、鮮活的身體以及未來的承諾),從聲音中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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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何成為賽德·查裡斯?斯坦利·多南和吉恩·凱利《美景良辰》中的賽德·查裡斯,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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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既是真的也是假的。它是真的,因為它是假的。”雅克·裡維特的《高、低與脆弱之間》;斯坦利·多南和吉恩·凱利的《錦城春色》;斯坦利·多南的《七新娘巧配七兄弟》,第24-25頁

喜劇歌舞片的課程:第一次嘗試,我們無法成為女人。喜劇歌舞片的方法:舞蹈是一項學習儀式,因為在動作中凝結着一個陰謀的真相。奇迹不在于想象使我們從日常(一種平凡(banalité))中跳出,而在于舞蹈的動作比自然表演還要真實,“現實主義”。戲劇,就是某個文本以及布景中的某種肢體語言。裡維特經常拍攝對文本的工作(《巴黎屬于我們》《瘋狂的愛情》《真幻之愛》《四個女人的故事》),有時候拍攝姿态(postures)(《出局》《塞琳與朱莉》《決鬥》《高、低與脆弱之間》)。喜劇歌舞片之所以能重新找到戲劇的“真相”,是因為它改變了對演員現實主義表演的傳統批評:演員越借助假來表演,他演得就越真。“這既是真的也是假的。它是真的,因為它是假的。”[iii]電影的真相,就是優美、奇幻(féerie)和舞蹈:這是假的,它在變成真的過程中,産生了運動。

《高、低與脆弱之間》賦予其女主角們改變的優美,賦予她們進入現實世界以及魔力般的欲望世界的入口。這個世界,就是藝術的世界以及我們的世界,就是表演的舞台(人工手段、燈光),以及城市的街道(騎着小摩托的送貨員,在公園廣場上賣熱狗的售貨員):這世界是一個舞台,這舞台是一個世界(娛樂的世界)。在那些偉大的歌舞片中,有一個方法揭示了戲劇的核心:在這一時刻,陰謀的展開突然停頓,緊接着出現了一支抽象的芭蕾舞,對這一切進行概括。這是一種草圖:虛構的草圖——去除了文字的精神,去除了色彩的線條;考驗的風格化(找到愛情、友情;重新找到生活的信心、未來的信心:去愛,去工作)。在《高、低與脆弱之間》中,每一檔音樂表演都風格化了一位女主角的曆程:尼諾在戲劇布景般的人工陳設中初次體驗真正的愛情(一座城市的草圖;水平的布景,舞者在上面踩踏;紙版的失樂園之樹;兩位舞者相擁時閃着火星的機器,就像多南和艾博特(George Abbott)《睡衣仙舞》中工廠快速運行的工作台)。路易斯和尼諾在學習對話規則與女性朋友間的友情誓言,而非與女性對手的較量。最終,路易斯跳着舞,為了找回記憶并忘記她的過去,為了存在于世,跨過阻礙,直面愛情的神秘,這一神秘比犯罪團夥還要古怪。恩佐(Enzo Enzo)的歌曲在漫長的段落鏡頭中總結了這些小陰謀。“一切曾經都是真的,一切現在也是真的”(盧西恩(Lucien)/布魯諾·托德契尼 (Bruno Todeschini)對路易斯說):因此,正是通過舞蹈的動作,過去在當下流動。“運動,運動:就是當下,相遇的時刻,可能性的時刻,它帶來了過去。”[iv]

歌舞片的第二次機會(當下帶來過去,并讓未來得以可能)不同于重複,後者是《塞琳與朱莉》所實驗的一種反諷與滑稽的方法(“因此,我的未來存于當下”[v],而我的當下就是過去的重複)。“曾經有一次……曾經有兩次。”在《塞琳與朱莉》中的鬼屋不斷上演着悲劇,這是一種明确的、關于童年回憶的場面調度:時間重複着、口吃着,出了錯(正如完全一樣的片中字幕不斷回歸:“然而,第二天早晨”),因為時鐘停在了兩位女主角還是她們的姐妹愛麗絲(Alice)那個歲數的年代。朱莉在卡牌中讀到了什麼?“你沒有動,你沒有前進。你前進了,但卻處于完全的靜止當中:最後隻剩下停滞!”重複是“一種向前的回憶”(un ressouvenir en avant):它使得前進得以可能,使我們能夠獲得“瞬間的⾄福的确實性”,同時擺脫“重複應當是某種新的東西的幻覺,因為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會厭煩于這重複”[vi]。為什麼塞琳(Céline)和朱莉(Julie)在房子裡度過一天後感受到相似的喜悅?而裡面發生的都隻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嗯……太爽了!”塞琳一邊吃着魔法糖果,一邊興奮地喊道。)因為她們知道!她們的未來存于她們的當下,她們的過去成為了她們的未來:作為影片無聲節奏的黑幕,是兩位女魔術師投射童年剪影(silhouettes englouties de l’enfance)的屏幕。然而這不是一種退化,其中小女孩深陷她的家族小說之中:最後隻剩下停滞!重複的魔力在于,它遠離了回憶的憂傷(我反複思考我的童年,我一邊為童年的離去哀歎,一邊不斷地退化),也避免由了于當下無法不斷帶來新鮮事物所導緻的不安的希望。塞琳和朱莉擁有這種“反諷的伸縮性”[vii],它使得她們的姐妹愛麗絲能夠穿越童年的死亡,多虧了“⼀種⽣命⼒量去殺滅這⼀死亡⽽将之轉化為⽣命”[viii](該段所有有關克爾凱郭爾的引用譯者均采取了中譯本的翻譯,具體可見:索倫·克爾凱郭爾,《重複》,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第4頁,第10頁,譯者注)。《塞琳和朱莉》,一部滑稽且反諷的影片:身體的滑稽在于,許多的身體相互撞擊(想象一下,一個充滿了生者與死者的世界……);旅行者的反諷在于,她們唯一的行李就是語言的包袱(mots-valises,表示首尾縮合詞,譯者注)。語言是原始空間,無窮無盡,混亂無比,小女孩們(因此也可以說是邏輯學家)在其中用舊的創造出新東西:“——我曾經有一隻征服者蟒蛇……——一隻蟒蛇吧!——我曾經有一條蠢得愛我的蟒蛇嘛!”(三隻蛇在發音上相似,抖包袱的諧音梗,譯者注)總有一天,塞琳和朱莉不再扮演她們曾經是的小女孩,或者說不再扮演她們本可以是的孩子;總有一天,她們會扮演一個小女孩樂于成為的女人。但是,為了扮成女人,她們首先得曾經是女人:因此在重複中,作為自己生活的觀衆逐漸長大。然而,第二天早晨……《高、低與脆弱之間》說明了我們得經過多少考驗才能克服《魔笛》(La Flûte enchantée)中童年的恐懼(魔法森林、說話的樹、罪犯家長以及被追捕的孩子),并進入《女人心》(Cosi Fan Tutte)中那種成人的依戀關系(一個放蕩不羁的調解者的“哲學”建議;這位阿方索先生(Don Alfonso)在雷諾阿(Jean Renoir)的《黃金馬車》中化身為東·安東尼奧(Don Antonio);關于忠于自我與他人的困擾;女性通過學習,意識到她們将在何處選擇行動的位置)。在這兩者之間,一條道路從《高、低與脆弱之間》導向《去了解》,從三位被裡維特抛棄但自信的年輕女孩走向成年,走向年輕的女人卡密爾(讓娜·巴利巴爾(Jeanne Balibar))。她忠于《黃金馬車》中的卡密娜(Camilla),将能夠通過考驗。戲劇的真相(歌劇的、喜劇歌舞片的),它的現實:幫助我們通過考驗。

“這世界是一個舞台……”《高、低與脆弱之間》拍攝現場的雅克·裡維特(以及恩佐、娜塔莉·理查德和莉迪·馬亞),第28-29頁

[i] Heinrich von Kleist, Sur le théâtre de marionnettes, in Petits écrits, trad. Pierre Deshusses,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 1999, p. 218.

[ii] Stanley Cavell, A la recherche du bonheur, trad. Christian Fournier et Sandra Laugier, Paris, Editions de l'Etoile/Cahiers du cinéma, 1993, p. 121.

[iii] Renoir dans Jean Renoir le Patron.

[iv] Leslie Kaplan, « Haut, bas fragile, la danse continue », Cahiers du cinéma n°493, juillet/août, 1995.

[v] Julie à Céline.

[vi] Kierkegaard, La Reprise, trad. Paul-Henri Tisseau, revue par Else-Marie Tisseau, Paris, Editions Robert Laffont, 1993, p. 694.

[vii] Ibid.

[viii]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