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的個人打分與本篇影評無關)
原文出自:《電影手冊》540期-1999年11月刊
原文标題:吞噬森林的樹【L’arbre qui mange la forét】
原文作者:Jean-Marc Lalanne
譯文首發:公衆号“遠洋孤島”
譯文如下:
故事始于一個正在睡覺的男人,薮池橫躺在空曠劇院大廳中央的長椅上。盡管如此,他穿着的警服還是讓觀衆想象身處警察局。他的上司粗暴地叫醒他并告訴他一個任務。場景切換:薮池走進一個辦公室;一個明顯緊張的年輕人正用槍指着一名人質。警官本可以試圖擊斃歹徒,但他卻沒這麼做。令人費解的是,他在幾乎要離開時,又迅速折返回去并再次用槍對準年輕人。年輕人在驚恐之中開槍打死了人質。場景切換:回到警察局。薮池睡在同一張長椅上,景别也是相同的。薮池是在做夢嗎?他的上司再次出現,以相同的方式叫醒他。但這次,他告訴薮池:歹徒和人質都死了。
《超凡神樹》的開場相當精彩。拍攝的精準(幹脆、直接、省略)、叙事的高效、場景的風格以及演員的極簡表演:這些場面調度都迅速展示了明确的立場。盡管我們後來才明白,這樣做是為了更好地模糊這些立場。在這兩個沉重的時刻之間,劫持案現場看似是一場清醒的噩夢,一個主角開始無法避免堕落的創傷場景。事實上,由于這次不幸的幹預,薮池被趕出了警隊。他變得衣衫褴褛,越來越痛苦(臉上貼着繃帶),穿着過長過寬的黑色外套,像一個被遺棄的流浪騎士。但是準确地說,這場噩夢也許隻是緩慢醒來的開端。警察局長的排斥成為薮池一次決定性的啟示,而人質劫持的悲劇事件可能是一個突然的清醒瞬間,從他此前生活中漫長的沉睡中清醒。面對這一沖突的核心(是否擊斃劫持者),薮池發現了懷疑、猶豫以及他曾經所代表的最敏銳的價值觀的反面,意識到不行動的可能性,尤其是自我解構的可能性。被剝奪了職務,被趕出了社會,被遺棄在林中空地後,薮池走進了森林。在那裡,他将體驗到一個失去理性的世界。
電影第一場戲(劫持案)大部分是在室外拍攝的,行動被公司不同的窗戶切割成片段。這種場景的設計在劇情每個關鍵場景都會反複出現。男人們在裡面,而攝像機則在外面遊走。《超凡神樹》是從外部視角拍攝的,遠離人類和他們的居所,從樹木、森林的視角展現了一個混亂的世界。自然保護公司員工(被拍攝成一支邪惡的軍隊,其造型有時讓人想起《發條橙》中的幫派),徘徊在森林中的神秘年輕人霧島,研究該地區生态系統的迷人科學家神保小姐,他們都将在某個時候被隔着玻璃窗、落地窗、栅欄或鐵絲網拍攝。但所有這些阻礙視線的構圖所表達的,并不是禁锢,而是一種根本性的不安全感。如果人們被關在籠子中,那是為了保護他們免受神秘而掠奪性的力量。一旦離開人類法律約束的社會和城市生活,生命便呈現出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敵意和威脅的自然世界。憑借流暢而感性的鏡頭運動,黑澤清将森林拍攝成一個充滿激烈且未馴化的暴力的場所,一個晦澀符号的叢林,在那裡,邪惡完全超出了人們所預料的樣子。
《超凡神樹》營造的不是故事情節,而是一種潮濕【moite】而晦澀的氛圍,這種不透明性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其魅力。劇本提供的不是一個線性叙事,而是不同力量的配置:生态戰士、科學代表、林中人。他們都圍繞一個難以捉摸的對象展開鬥争:一棵衰弱、枯萎而落葉的樹,周圍環繞着金屬支架和滴管。年輕的林中人保護着這棵樹,并攻擊任何試圖靠近它的人。薮池逐漸發現,這棵樹的垂死掙紮可能像吸血鬼,其脆弱的生存是以森林其他樹木為代價的。因此,科學家想要砍掉它;而霧島則為其辯護,認為不該為了保護弱者而消滅強者。然而,随着政治寓言的輪廓漸漸浮現(法西斯主義/民主主義;對自然秩序的辯護/對強者法則理性調節的必要性),各方的意圖變得模糊。科學家逐漸分裂,讓位于她動機更加模糊的妹妹,她聲稱自己的姐姐瘋了并在井裡投毒。也許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幻想。每當薮池選擇一個立場(站在神保小姐這邊,或是站在霧島這邊),事情就會發生一些變化,他意識到自己并不了解全部,也許是他錯了。因此,他必須在近乎宇宙的維度上重新思考導緻他被革職的猶豫之痛。在這個森林的另一世界中,薮池就像一個迷惘的西西弗斯,總是面對相同的困難,卻找不到任何解答。
因此,《超凡神樹》更像是一個哲學故事而非一個政治寓言。但它也是一部鬧劇,充滿了追逐和打鬥。黑澤清安排了一次輪回的調位【déplacements】,伴随意粉西部片風格音樂而進行滑稽的追逐,人物不斷在同樣令人困擾的地方(井、樹、房子……)徘徊。在這些流浪漢式【picaresque】詩意的時刻和極具夢幻美、冥想感的片段(例如探訪母親家時背景中淋漓的雨簾)之間,電影始終處于危險的邊緣。我們必須接受在這種曲折的陌生感中迷失自我。就像薮池一樣,我們必須放棄找到單一價值的希望,并為自己開辟一條道路。這樣,我們才能夠欣賞這部危險【vénéneux】電影的粗糙與不和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