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的這部新片流溢着濃重的夢之色彩,一整趟童話般離奇的異世界曆險,仿佛是一次對于日本民族曆史的精神分析:在大火中逝世的母親幻化為火之少女,滿足了少年缺失的母愛和被壓抑的性欲;少年現實中的軟弱受欺在夢中被補償為堅毅勇敢,從而維持人格的平衡;夢境世界的崩塌碎裂和鴿子的軍國主義則作為一種未來的警示,如同日本民族在近代因戰争所受巨大災難的前奏……

“夢”的叙事風格對日本電影而言,有着不少明顯的好處:其一,所有民族講述的故事,歸根結底都是在講述自身的文化和曆史,夢碎片而無序的形式能避免直面近代創痛恥辱的戰争史,童話式的叙述也能繞開許多政治敏感的現實雷區,但不經意間顯露的蛛絲馬迹依然讓人震悚,叔叔所預言的返回現實世界就将面臨東京的大火焚燒,下界持刀的牛頭群鴿沉迷于屠宰和殺戮,牢房裡染血的累累白骨暗示着戰争所帶來的沉重苦難。比較有趣的是如果這些牛頭鴿子象征的是日本的戰争販子,那麼指揮命令他們的失蹤多年的叔叔便象征着日本天皇,牛頭鴿王最後與叔叔的反目或許體現了日本大衆心中潛意識的為天皇脫罪的心态,所謂的天皇隻是渴望搭建平衡的政治秩序(即積木),卻因衰老昏頭而有心無力的神明賢君;與之相似的是被火球擊中躺倒在廁所旁的鹈鹕,他在臨死前嘀咕的話語也讓人細思極恐,“我們隻是因為饑餓,在這島上别無選擇,而要去遠征并吞食他們”,這一席話語如同在為軍國主義的戰争擴張罪行解釋并脫罪,其實日本極其繁榮的動漫産業塑造的可愛溫柔的二次元角色,她們一方面在全球範圍内深入人心,另一方面也起到了類似的作用——為日本民衆除罪——似乎是在說犯下戰争罪行的都是那些将軍屠夫,日本平民因此也飽受了戰争之苦,他們自始至終都是那樣溫順可愛的,然而真的如此嗎?我以為任何民族災難都來源于民族精神的内部(例如服從與畏強等等),不加反思根治,曆史隻會一再重演。

曆史的層析:神鬼幽靈、西式古典書房、近代蒸汽朋克和現代戰争

“夢”的叙事另外一層好處體現為日本動漫畫面的琳琅豐富:從紅木鎏金的西式書房,蒼老的中世紀建築,精緻的洛可可裝幀,到怪力亂神的物怪傳說,鋼鐵轟鳴的蒸汽朋克,再到飛機大炮的現代戰争……宮崎駿的電影之所以能在那麼多美學風格之間遊刃有餘,一方面自然是他的美學豐贍、天賦異禀,另一方面也跟日本極快的趕超式現代化曆史有關。事實上,無論是安徒生的童話也好,還是羅琳的《哈利波特》也罷,奇幻想象之所以能夠汪洋恣肆得如此自由,很大程度上都依托于深厚的文化傳統與本國曆史,盡管宮崎駿的電影中出現了大量西方的意象,但他構建幻想世界的基底是非常日本本土化的,他電影中的“西方”更像是明治維新時在日本大量湧現的西方景象。

...

可以想象在明治維新的時期,那時的日本社會具有非常貼近宮崎駿電影的曆史氣質:馬車和蒸汽機車在道路上并行,持刀留辮的武士(本片中父親出發去後山的裝扮)和西裝革履的先生同時走在路上,鬼怪神靈的信仰和西方的現代科學在大衆當中同樣具有廣泛的市場,鐵路電車和西式裝修逐漸成為上層階級新興的喜好……生活在這樣新舊交替的曆史時期(本雅明所說的“可辨認的當下”),會讓人由衷覺得曆史的時間是彼此交錯的湍流,擁有着不同時間屬性的事物在空間中碰巧聚集在一起,又被觀察者的目光人為地确認為“當下”,事實上,這種“當下”是對于時間流動之生命力的謀殺,唐朝的古陶器和二十一世紀的工業陶瓷可以放在一起,但永遠無法處在一個相對恰切的“當下”,這種的“當下”的目光将時間之流凝塑為死氣沉沉的冰雕,永恒流動的時間在“當下”被機械地命名為日期和鐘點,時間的豐富性被扼殺為現代單一化的同質,而隻有在夢中,人為發明的“當下”才能被忘卻,時間又一次在流動當中獲得了豐盈,鷹翅龍身的少年穿過洛可可的西式書房,蒸汽怪物爬行在古代的曠野和青草地上,巨樹榮枯,高樓謝滅……“夢”複現了民族潛意識當中的近代史,輝煌與災難在時間的湍流當中同時鳴響,于是便有了宮崎駿那樣質感神奇的童話電影,這是日本民族曆史傳統獨一無二的饋贈。

為什麼日本童話總是在落淚之後入夢?

影片中少年追逐仙鶴進入異世界,是在床上的一場思念亡母的痛哭之後,這和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中的情節不謀而合:主人公焦班尼家庭貧窮,母親卧床病重,父親生死未蔔,年少懂事的他因勤工儉學而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失去了玩耍的閑暇,在半人馬星節之夜,形單影隻的他遭到同學們的無情嘲笑,他在一無所有時看到三五成群的同學們手提王瓜燈籠享受節日的歡慶,内心肯定非常失落,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卻受到侮辱和取笑,這更增添了他難言的委屈,況且向來同情他的摯友柯貝内拉也混雜在人群之中沒有理他,敏感純粹的兒童心理将這種委屈和失落放大到了極緻,他實在難以承受就躲到後山準備大哭一場——如夢般神奇的幻景就在此刻出現了,通往天國的銀河火車就在這種氣氛裡駛出。

...

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無疑對宮崎駿的電影有深刻的影響,日本童話中“入夢”似乎總是在“恸哭”之後,清淺的哀傷成為入夢的緣由,心中湧現的悲哀又總能夠在夢中得到治愈和慰藉,并在慰藉之中獲得平複,成為一種嶄新的感覺,少年人的成長便經由這個階段完成,如同弗洛伊德所說的夢作為“補償”的功能。

積木與平衡:國家政治和世界秩序的隐喻

近幾年的電影節奏和速度大多快得像是廣告一樣,思緒根本停不下來歇息片刻,轉圜于奔走追逐之間,很可能與時下短視頻的流行有關,而這部影片讓我驚豔的另一個地方便在于他緩慢抒情的叙事節奏,少年尋找灰鶴那一段尤為令我印象深刻,從片落的羽毛到漸漾的水波,再到紮入水面的立爪,配以鋼琴一鍵的長音,簡直有十足的禅意,在這種如詩如畫的東方意境當中,電影情節也接近于意象式的哲學思考。其中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意象是白發老人所搭的積木,他費盡心力維持了一輩子的平衡,最終在将軍鴿子的長刀之下化為烏有,積木所象征的平衡既可以是國家的政治秩序,也可以是世界的和平與秩序,确實如此,理想主義者和軍國主義者都不适合參與政治,因為政治不是一蹴而就、好大喜功的目的論,而是在多方利益和各個選擇之間複雜博弈而精心維持的平衡,避免崩潰從而延續下去便是政體的極大成功,歲月推移,如同向上一塊塊地放置積木,危如累卵,這般如履薄冰的戰兢非親曆者所不能知。

...

然而少年在回答老者時的所言更是振聾發聩:“白色的石頭邪惡,我要木頭。”誠哉斯言,政治遊戲都是肮髒的,伴随着利益交換和選擇犧牲,興亡之際受苦受難的卻都是老百姓,二戰制造了大量流離失所的災民與餓殍,日本的木頭房子也在美國的燃燒彈下接連成為無盡的火海,少年的回答關乎民生百姓,他想用雙手和汗水去重建戰争之後的生活,然而夢醒時分,他依然從口袋中掏出了一枚白色石頭,或許這象征了二戰後麥克阿瑟主導的民主化改革,白色積木從一個建築師手中被分配到了每一個渴望重建新生活的日本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