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悄然而至,籠罩在夕陽中的城市、鄉村、山川、樹木,倚立在海邊女人的背影,既像是印象派大師的作品又有着中國水墨畫的詩意。追憶似水流年,回憶讓一切變輕、變薄、朦胧而迷離,記憶裡唯有那永不回頭的背影與含煙雙眸,沒有蒼老容顔與即将消失的地平線。

      再看影片《純真年代》,倏然想到《花樣年華》。多年前,不懂為什麼要取這樣的片名,卻同《魂斷藍橋》的片名一般吸引我。影片最後,垂暮之年的紐蘭德終于有機會可見到愛了一生的女人,然而面對那扇近在咫尺的窗,卻選擇離開,蓦地懂了《花樣年華》。周慕雲最後把積壓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對着樹洞訴說,遂用草封上洞口。一個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西方,一個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東方。同樣愛而不得,好似所有的愛情悲劇,卻不僅是悲劇,而是充滿缺憾的真實人生,猶如黃昏,盡管轉瞬即是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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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純真年代》的男主人公紐蘭德生活于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紐約的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物質生活、充滿謊言的符号世界讓其倍感精神空虛。他與美麗、善良、溫柔的梅在衆人眼裡簡直是天造地設,連他自己也以為與梅的結合是完美、幸福的。紐蘭德一方面對與梅的婚姻充滿期待,另一方面又對這種既定的生活感到恐懼。梅的表姐埃倫從歐洲回來,讓紐蘭德更清晰認識他所處的社會,也包括與梅的婚姻。梅看上去那麼單純、溫柔、體貼,就是十九世紀上流社會淑女的典範,是男人心中最賢惠的妻。

        訂婚後,紐蘭德想盡快完婚以逃避對埃倫的感情;梅卻推遲着,是社會習俗要她這樣做,沒有主見,因為世俗要求上流社會有教養的女子要以男人為中心、單純得近乎頭腦簡單,以緻鈕蘭德認為她那種坦率和純真不過是人工的産物。天然的人性不應是坦率和純真,而應充滿出于狡詐本能的種種扭曲與戒心。紐蘭德厭惡他所處的社會階層,他們這對被世人看好的婚姻不過是以一方的無知與另一方的虛僞為紐帶、基于物質利益與社會利益的無聊聯盟。埃倫卻與他們格格不入,她崇尚自由、追求個性解放,丈夫的背叛讓她冒着物質、名譽受損也要離婚。無疑埃倫所處的社會階層不會接受她,而同樣想活得自我一點、真實一些的紐蘭德被她吸引,彼此惺惺相惜,然而,他們卻不能結合。好男人紐蘭德沖不破身上的重重枷鎖,離津叛道的埃倫不願看到深愛的男人被社會譴責、傷害無辜的表妹。紐蘭德為抑制對埃倫的愛,提前與梅成婚;埃倫為成全紐蘭德與梅的婚姻,離開紐約逃回歐洲。紐蘭德與梅順利成婚,擁有婚姻的梅真得就幸福或是不幸嗎?

    《花樣年華》中的周慕雲與蘇麗珍皆各自有家庭,周慕雲的妻子和蘇麗珍的丈夫都背叛了他們。逐漸交往中,周慕雲和蘇麗珍發現對方有許多與自己共同的興趣和愛好,雙方暗生情愫。刻骨的相思、難耐的孤獨、重逢的痛苦…道德倫理的制約讓他們誰也沒有挑破,中間隔着一層積灰的玻璃,恰如黃昏景色。周慕雲準備離開香港,電話裡問蘇麗珍:“如果我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這是他們永久的秘密,多年後,周慕雲在柬埔寨對着石窟的洞口訴說這個秘密。他們在花樣年華中相遇、相愛,卻不能相守,倘若他們能沖破樊籠走到一起,是否可擁有美滿婚姻,幸福人生?也似紐蘭德與艾倫,不顧道德倫理、社會習俗,勇敢牽手,能朝朝暮暮甜蜜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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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我總為影片、文學作品中、生活裡那些相愛不能相守的人惋惜,與多數觀衆、讀者一樣歡喜大團圓結局,以為那才是生活的常态。然而,真正越過時代,成為經典影片、文學作品往往不是有着大團圓結局的故事,當光陰瘦了下來,方懂得真實的人生總是充滿缺憾。抑或,世上沒有完美婚姻如同沒有完美人生,隻有雙方不斷調整以達到最和諧的狀态。紐蘭德與梅的婚姻維持了一生,他們生兒養女,彼此相扶相攜,直到梅去世,他們的婚姻能說不幸嗎?然而他們肯定算不上幸福,紐蘭德心中一直裝着埃倫,梅其實一直知道紐蘭德與埃倫的愛,臨終前,讓大兒子陪紐蘭德去找埃倫。三個人因此就痛苦嗎?也未必。愛情雖說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但不是全部。他們最終會從這場愛情中走出來,面對真實而平凡的人生,無所謂幸與不幸。

      記憶中重現的日子不一定皆是幸福的日子,但一定是最美的日子。《純真年代》中最凄美的一幕也是紐蘭德永生難忘的一幕。埃倫知道鈕蘭德要去找她便借故離開,紐蘭德追了過去,遠遠看見埃倫的背影。紐蘭德在心中許願,隻要船行過燈塔時埃倫回頭,就永遠與她在一起。黃昏中,埃倫的背影、徐徐開過來的船、一點一點亮起來的燈光、一寸一寸黯下去的暮色,埃倫始終沒有回頭。當紐蘭德終于鼓起勇氣準備告訴梅自己真正愛的人時,梅告訴他懷孕了,而且也告訴了埃倫,埃倫因而離開了紐約。梅真聰明如薛寶钗。那些話再也說不出口。他們遂安然等待小生命誕生,養兒育女與多數夫妻一樣過了大半生,直到梅去世。紐蘭德可以再無顧忌去找梅,而且還有了梅的臨終遺言,一切似乎剛剛好,然而…倘若說是作者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如說這恰是真實的人生。正如埃倫的不回頭,她知道他追了上來、知道他望着她、等着她,但她更知道回頭意味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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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夕陽給歲月披上一層金紗,回望,無聲的電話、淅淅瀝瀝的雨、永遠的背影。暮色蒼茫,紐蘭德走到埃倫的窗下,望着那扇窗許久、許久,直到窗戶關上,起身離開。淚水湧了上來,天長地久的愛原來是這樣的,愛不在純真年代、花樣年華,而在黃昏,永遠的背影、朦胧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