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時第一次看《新世紀福音戰士》，還是在電視上。那時候看的是國内電視台引進配音的版本，還把名字改成了《天鷹戰士》。比片名更雷人的是主題曲的重新演繹，一個荒腔走闆的老婦音唱着“勇敢的少年快去創造奇迹～～”，把我驚呆了。
哪怕是這樣，我依然被播出來的情節吸引了。穿着白襯衣黑褲子的少年男主角，被同學一拳揍倒在地，他隻是靜靜地望着藍天白雲。這一幕深深印在了我記憶裡，至今還想得起那種心中無聲的漣漪被激起的微妙感覺。過了一陣子，看到班上的男同學買了這套動漫的原聲DVD，才知道名字是叫《新世紀福音戰士》。我說：“哎呀，這不是在電視台有播嗎？”兩個男同學立即正色擺手，異口同聲地向我說：“千萬不要看那個版本！”于是我也把這套動漫借來看了。

先來看看核心劇情吧：故事發生在2015年，一個名為“第二次沖擊”的大災害之後的世界。這場災難導緻全球水位上漲，氣候異變，經濟崩潰，世界人口銳減。

故事主要圍繞14歲的少年碇真嗣，以及他的同伴明日香和绫波麗展開，他們操控着巨大人形決戰兵器“EVA”與“使徒”戰鬥。

使徒是襲擊第3新東京市的神秘敵人，EVA駕駛員們的任務是保護人類免受使徒的侵害。

每個使徒都有不同的能力和特點，EVA與使徒之間的戰鬥貫穿全劇。

除此之外，“人類補完計劃”也是隐藏在這場戰鬥背後的關鍵計劃。這是一個旨在通過EVA和使徒的力量來實現人類精神和肉體的統一的計劃。碇源堂（NERV的司令，真嗣的父親）和SEELE組織都有各自的補完計劃，目的和方法不同。

今天重溫這部動漫，依然有那種直擊心靈，又一路蔓延到靈魂深處，黯然又徹底的共情感。首先打動我的，就是故事着眼的視角。不是幕後大老碇源堂，不是空靈的少女绫波麗，不是帥氣又有作戰指揮能力的熟女葛城美裡，而是十四歲的碇真嗣，這個對世界充滿迷惘與憤怒，幾乎天天都被現實暴擊，充滿無力感的青春期少年。

我不知道其他人看EVA的年齡是多久，我自己是在十七歲，也就是高二的時候。那時在重點高中裡随時被學業壓力逼迫着，對現實裡許多事情也充滿迷惘，所以在那樣的年紀很能代入碇真嗣的感受。我是個女生，那時幾乎不看科幻機甲類的動漫，但EVA打動我的就是幾個場景。

碇真嗣總是戴着WALKMAN,将音量開得很大。沐浴着紅色夕陽霞光，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地鐵座位上，那顫抖着又驟然握緊的拳頭，這些場景中透露出的孤獨與迷茫，完全能與當時自己的心情激起難以言喻的共振。

起初被三位青少年主角與不同類型的使徒戰鬥，和葛城美裡出色果斷的作戰指揮能力吸引。随着劇情的進展才發現，原來每一個角色都有着難以彌合的靈魂黑洞，無論他們在成人世界裡看來多麼強大或理性。

即使我在看EVA的時候并沒有完全掌握它設定的世界體系，但一些概念卻潛移默化地記在了心裡。“人類補完計劃”，看到這個名字，再結合尾聲的劇情，我便有了最初的領悟，個體的心靈總是有缺陷，也不是靠近另一個人就能實現完整的。永遠無法從另一個人那裡得到徹底地滿足，所以才會需要某種意義的“補完”。

“絕對領域”，現在的版本通常譯作“AT力場”。指的是使徒與EVA在作戰時展開的一種力場，無論任何物體都無法入侵。我那時就忍不住想，每個人是否也有這樣一片領域，展開之後無人能侵入。

“豪豬困境”，人類的相處就像帶刺的豪豬一樣，彼此遠離時感到孤獨，靠近了又會互相傷害。

這些意象和概念，對于處在青春期的我來說，仿佛是将個體的痛苦與無奈推演到了一種極緻，對我那時的精神世界也起到了一種耗散與拓維的作用。它将你帶到了更深更遠的語境中。于是眼下種種現實裡如跳蚤啃噬的小麻煩，也顯得能夠承受了。

這部動漫中的世界，是處于遭到使徒在南極出現，巨大的沖擊發生之後。地球的人口銳減，城市裡的高樓大廈傾覆頹敗，被高漲的水位淹沒。地球的磁極發生偏轉，常年處于夏天，總是炎熱，伴随着綿延不斷的蟬鳴聲。

為了防止使徒來襲，人們都生活在巨大的地下都市中。角色們活動的Nerv總部，處處彌漫着金屬與機械包裹着的冰冷氣息。

在血紅色殘陽下晃動的秋千，地鐵車廂，電風扇與吃剩的泡面盒子，亂糟糟的房間裡堆砌的啤酒易拉罐。長長的自動扶梯上沉默的人。遠處傳來的飄渺鋼琴聲。

一切都在營造着疏離與冷漠，但其中又有氣若遊絲的情感與生命氣息。一種怅然卻浪漫的末世場景。如同片尾海中倒映的月影，倒置懸浮在容器液體中的绫波麗少女的肉體，和Fly me to the moon的片尾曲。

當主角碇真嗣第一次來到這裡，在稀裡糊塗甚至是惶恐不安的狀态下被強行要求駕駛龐然大物EVA，父親不容争辯的冷漠，那種被壓得死死的成人式質控，深深的窒息感。作為轉校生在班裡格格不入，因駕駛EVA受到同學羨慕或憎恨。

個人的困惑與迷惘得不到疏導解釋，那些針對自己的強烈情緒都充滿了隔膜。人生仿佛被一種被巨大的現實力量裹挾着向前。他在執行任務時那種充滿嘶吼與抗拒的無力感和憤怒。

這樣的創傷情緒，也許每一個自青春期起就很敏感的人大緻都能感同身受。同樣能理解到這種情緒并不會因為長大，進入社會就能治愈。碇源堂，是碇真嗣處在另一極的鏡像。他是對于自己的目的有了覺悟的人，所有的情緒與意志都隻為了人類補完計劃的實現而服務。

他也摒棄了與碇真嗣之間的親情，為了實現個人靈魂的救贖，不惜毀掉全人類。

葛城美裡的處世态度正是成人的方式。戴着爽朗可靠的社交面具，釋放适度的熱情與關愛，極速疲憊。

父親死于第二次沖擊的創傷，始終積壓在她的心裡。她用果決的作戰意志抒發着這種被剝奪的傷恸，瀕臨崩潰的勢能一直都在。

與加持之間的戀愛拯救不了她，讓她愈發意識到自己的殘缺，加持的死卻又再次帶走她心靈的一部分。

明日香，就像一個少女版的葛城美裡。驕傲跋扈，争強好勝。

随着劇情的展開，才發現她的色厲内荏，母親自殺的痛苦在她的内心裡留下了一個黑洞，不停地吸收着她的能量。成為了意志最早被摧毀的一個。

這些人物關系，彼此都無法拯救療愈。仿佛是作為人類個體的宿命與缺陷。唯有绫波麗，是一種超然獨立的存在。

利用第二使徒莉莉絲的體細胞與碇真嗣的母親碇唯的DNA制造的克隆人，她被認作是莉莉絲靈魂的容器。如同名字在日文發音裡“零”一樣，绫波麗是空靈的。沒有人類個體複雜的欲望，沒有自我存在的意識。她隻是按照命令行事。在執行任務的過程裡，她沒有恐懼的情緒，但卻能感受到生命與情感的流動生長。

與觀衆最熟的，大概能說是第二個绫波麗吧。

她對碇真嗣發揮着難以言喻的吸引力，成為他駕駛初号機與戰鬥潛能發揮的隐藏動力。也許因為她是一個同樣駕駛EVA戰機的同齡異性，也許因為她的無懼與平靜，也許因為她身上帶着母親的基因。在作戰中她的毫不猶豫是令他振作的理由，更激發出了想保護她的情感沖動。

绫波麗能感受到碇真嗣對她那一點多于其他人的情感，這情感甚至超越了他的父親。畢竟碇源堂對她的情感，也隻是出于對已逝妻子克隆體的體恤。

因此在後來與使徒的對戰中，她為了保護碇真嗣不惜自爆。覺知了自己的心意，也沒有任何遺憾。單純而完整地實現了在人類世界的一次存在。

我能夠感受到這部動漫的創造者庵野秀明在绫波麗身上賦予的那一點特别的東西。

使徒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這是吸引人們看這部動漫的重要元素。TV版的動漫開始的時候，我們隻知道第二使徒對南極造成了沖擊。

十五年過後，第三使徒到第十六使徒不斷出現，目标似乎是以毀滅人類為終極目的。

使徒形态各異，自身帶有源源不絕的能量，也能展開任何人類都無法侵入的AT力場，除非借助同類生物體改造而成的EVA戰機與高能物理武器同時發揮作用。他們沒有自我存在的意識。即使進化到智能與人類匹敵的程度。

正如第十六名使徒薰說的：“對我來說，生和死是等價的。自己的死，那是唯一且絕對的自由。”

而人類，雖然擁有智能，卻始終無法突破個體能量的極限，彌合内心深處的創痕，也難以維持自我的邊界不被異化的力量入侵。這樣一組鏡像關系是非常有趣的。因為觀衆也可以通過使徒，反觀到自身的極限。截至于此，有一些基督教知識背景的人都能知道使徒的設定，來自于《聖經》。在《聖經·創世紀》中，上帝耶和華在七天内創造了世界，并讓人類亞當與夏娃掌管人間一切。

但是夏娃受到蛇的引誘，并讓亞當也一同吃了智慧之果，有了自我與他者的區别意識，因而有了羞恥心。上帝将他們驅逐出伊甸園，并讓夏娃從此承受生育的痛苦。

耶和華嘗試過毀滅世界，也在人間尋找信守承諾的使者。但人類總是屢次因為人性的自私與邪惡，破壞與神的約定。因此耶和華最終不再人間尋找使者，令聖子耶稣誕生降臨人間。而人類依然照着善惡相融的特質演化着，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繁衍、遷徙、紛争，壽命越來越短，神性越來越微弱。就像一棵粗壯的樹幹，不斷地生出細枝與花葉。随着使徒進攻之戰地演化，使徒也逐漸擁有了智慧。開始入侵EVA戰機駕駛者的精神、意志和心靈。觀衆也随着這種入侵瞥見EVA戰機的駕駛者們混亂而脆弱的内心世界，看到人心是如此不堪一擊。

另一方面，動漫中的成人們也逐漸揭開了EVA戰機研發背後的秘密，制造沖擊的使徒去了什麼地方？“人類補完計劃”的全貌是什麼？

随着真相被揭開，整部動漫的風格也越來越抽象，角色們的意識流世界湧現而出。到了TV版的最後一集更是瘋魔了一般，呈現出人類形體消失，意識融為一體的終極狀态。

高中第一次看完這部動漫，許多問題與細節顯然是沒有搞清楚的。但那并不影響我跳躍式地感受它所承載的主旨。是一種将人類存在的哲學推到某種極緻的意會。這些感受，就像種子一般埋入了我的心裡。它的力量是落陷式的，帶着通天塔寓言般的警示感，舊世界的滅亡感，卻又煥發出了更奇妙的生機。它讓我在那時候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了作為人類個體的極限在什麼地方。也不禁暗暗生出了一個疑問：我們還能回到母體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