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這部電影在全視頻網站下架的消息,現在網上普遍認可的說法是,這樣一部電影的爆火動到了影視圈資本的蛋糕。但也有不甘心的網友摳字眼,認為“下架”不是簡單地等于下線,是從各大視頻網站下架,通常都是涉及到了政策方面的原因。

我看到了這個消息時,第一個閃過腦海裡的念頭是:太可惜了!我還沒來得及懷着敬意,振作精神,認真寫一個觀後感。

這部電影絕對是我心目中近十年來國産電影的第一佳片,就是這麼高的地位。作為一個在讀大學時會把買來的電影碟片随時放在包裡的文青而言,國内電影在我看來從2011年開始就像陷入了死亡一般。所謂的特效、大場面、大流量……一切都是機械地堆砌,像是蹒跚扭曲而行的大批僵屍,在低能的物理力量支配下行走。

偶爾有一些冷門的文藝電影,比如畢贛的《路邊野餐》,婁烨的一系列作品,邵藝輝的《愛情神話》,也自有珠玉之彩,但都是集小成的作品,難在心中留下回波蕩漾的餘韻,直到《隐入塵煙》的出現。它不僅深刻地直指現實之痛,更是保持了電影語言本身應具備的詩意與美。

這部僅上映了62天的電影,以農村群體的困境為題材,除了零片酬出演的知名女演員海青,其他演員全是土生土長的農民,最終收獲了1.1億的票房,并以優異的口碑出圈。這的确是一件反算法和反大數據的奇事。我特意查了一下,許鞍華近年導演的一系列文藝電影,最高一部《明月幾時有》的票房是6340萬。婁烨2019年執導的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最終票房成績是6488.9萬。幾乎可以這樣說,6500萬元就是中國文藝電影票房的一個上限了。

在我看來,感到意外的是片中那種打動我的魔力,本不抱期待能被習慣了爆米花電影的觀衆感受,而最終形成這樣的影響力,其實心裡由衷地替導演與主創人員高興。

現在我細細地來說說這電影讓我感受到的東西。

1

影片裡的男女主角都是西北一個貧瘠的村莊裡,受到兩個家庭唾棄嫌惡的人,可以稱為邊緣人群中更邊緣的人。一個是被村民們稱為“老四”的李有鐵,在父母長兄過世後,被兄弟榨幹抹淨的老實人,一窮二白,也沒成家,隻養了一隻灰白相間的漂亮毛驢。一個是從小就被家裡人嫌棄、欺負,打得下半身都癱瘓了,不能生育,小便失禁的貴英,常年住在一個遮風避雨都成問題的後院窩棚裡。

影片開始的時候,村裡叫馬紅梅的媒人正給這兩家兄弟說媒,兩家人當然贊成這樁婚事,就像是将滞銷品打包捆綁,用一個低價折扣給處理了一樣。兩人在飯席上都沒說話,老四隻是聽到兄弟在罵他的驢,趕緊起身出去照顧驢。貴英被嫂子強制趕遣到茅房去小便,出來時正好看到了驢子在吃糧,她充滿憐惜地撫摸着驢,眼睛直直地望住坐回自己屋裡吃馍的老四。天上細雪飄落下來,這是兩人心靈初見時的第一次相通相惜的時刻。

兩人照了一張結婚照,姿态都充滿了陌生和抗拒。領了結婚證,就算正式成家了。同床的第一晚,貴英連覺也不敢睡,跪卧在床榻上,尿濕一片。老四懂她的戒備,隻能給鐵爐裡添些煤,讓她不要在陰冷的房子裡受凍着涼。

老四帶着貴英到父母墳上,鄭重地宣布自己娶了老婆。兩人坐在一片荒茫的大沙漠上,像是望着未來的日子。老四體貼地給了貴英一個蘋果,一節麻花。新婚後的生活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始了。

村裡的土地承包商張永福病了,他那戴着天珠穿着皮衣開着寶馬車的兒子,聯絡村委的人發動了一次志願輸血的号召會。張永福欠着村民們的地租和工錢,欠着村裡的水費,但就是這麼一個人見人恨的人,病倒了也理直氣壯地向全村人募血。偏巧他是個RH陰性血,全村裡也隻有老四是這個稀有血型。張永福的兒子帶着一衆人到老四家,半強迫着老四去獻血。老四與貴英坐的車座位、飯席座位都鋪了塑料布,采血前還要給老四驗血,查查有沒有傳染病。每次獻完血,安排一頓飯席,用極其粗暴的語氣喚他們去吃,人都不出現。

老四城裡的大侄兒搬家,他的兄弟為了省搬家具的人工運費,讓老四驅着毛驢進縣城裡,一點點地把家具搬到新房。兄弟還要罵老四動作慢。

村裡下達政策,說zf為改善人居環境,向大家征集閑置的舊土房,拆除了給15000元,自己能翻修再給15000元。老四在東莞打工的兄弟馬有文為了賺這筆錢,特地趕回來,命令老四将那間借住的泥坯房子給拆了,也順勢将兩人攆走。老四與貴英就這樣用毛驢拖着一丁點家當,連帶着被拆卸下來的門窗框架,找到一間靠近農田,無人居住的豆腐幹黃土坯房先暫住下來。屋裡貼上喜字,盒子裡裝好電抱雞,土地裡種上小麥種子,再次開始了新生活。

老四帶着貴英用毛驢拉來一闆車一闆車的土,在水塘裡拉來一罐子一罐子的水,把泥和水和在一起,拓成一個個的泥坯磚塊。用麥穗杆子編織成籬笆和屋頂。再把老房子拆下來的房梁、門窗框重新利用起來,就這麼以自己的一雙手親自壘起了一間漂亮體面的新房子。房子在一顆花樹旁,電報雞敷出來了,養在院子裡。再用泥巴砌出一個圈,養了一頭豬。僅有的電燈照得滿室暖融融的,映着紅火火的喜字,樹上的花開得缤紛燦爛。他們還專門将老泥房子上撿回來的燕子窩放了回去。

馬老三用塑料袋裝着兒子婚宴吃剩的殘湯剩飯,又找到了老四新房這裡。說是村裡政策說,國家給特困戶申請住房,他們也給老四申請了一套,替老四交了10000元錢。老四很不情願,但老三堅持,實際上是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占名額。

老四帶着貴英參觀申請下來的新房子,從窗外俯望着農村的一片片麥田。電視台的記者問老四:“馬上就要搬進幹淨整潔的樓房了,請問你現在心裡想些什麼?”老四說:“人住在這裡了,驢子、豬、雞兒都哪裡住呢?”其他人聽到這回答都笑了起來。卻沒人在意老四與貴英心裡的不安與痛楚。

在這個時刻,貴英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她自嘲命不好,住進了新房子,身體卻變得不好了。最終,貴英在村頭的河道邊等待老四歸來的時候,頭一暈,栽進了河道裡。老四親自從河裡将貴英抱上來,這意味着村民們隻是在旁邊看,都沒有下去幫忙,錯過了救助時間。

老四最後一點美好的牽絆也斷了。因為太窮,他隻能請照相館把結婚證上照片裡的貴英摳下來,做成遺像,貼在牆上的紅色雙喜字,也換成了黑色的挽紗。老四特地殺了兩隻雞,祭拜貴英。平時他們是連一個雞蛋都舍不得吃的。老四給貴英燒了一台紙紮的電視,将毛驢身上的絆子卸掉,放歸荒漠。把土地裡的作物都收割好,低價賣掉。随後就飲下農藥自殺了。

2

前些天在陳沖的微博上看到一個說法,“電影的魔力”。《隐入塵煙》打動我的地方不僅是故事本身的深刻,更是在細節處體現着“電影的魔力”。随着時間線發展的劇情,采來的泥和好水,拓成方土塊,蓋成房子,支起梁柱。灑進土裡的種子,長成大片的作物。放在紙箱裡的電抱雞,破殼而出,滿院子亂跑亂叫的雞群。這些美好的過程都用一種質樸的影像語言記錄下來,讓人感到土地孕育着萬物的美好。

電影中的情節設置帶着很強的隐喻性。在片頭一開始,老四的家人扯着嗓子呼喚他,最先從房裡探出頭來的,就是那頭漂亮的毛驢。毛驢象征着老四美好樸實的品質,更多時候也象征着他的靈魂。當老四将毛驢放生時,驢在荒漠中的那個回眸,讓人無比刺痛。

老四自殺之後,村委會的人将他養的家畜全用拖車拉走,房子也給推土機一下推平了,為了能用這閑置宅基換上15000元錢。這時,毛驢的背影出現了,與人們對望着。這個對望似乎是對良心的诘問,那兩人的沉默也像是某種自慚形穢。

貴英在播種的時候不小心将麥子種子從土裡扯了出來,這時老四說:“鏟掉就鏟掉了吧,讓它給别的麥子當肥料去吧。啥人有啥人的命數,麥子也一樣,它也有它的命數。還不是到夏天,讓鐮刀給割掉了。”這麥種也象征着貴英的命運,一個先天不足的孱弱麥種。在老四的特困戶住房申請下來之後,貴英就病了。這就像把麥種從土裡拔出來了一樣。

除此之外,影片也在細節之處充分營造着帶有性靈之美的場。比如那些喜歡在農房屋檐下築巢生蛋的燕子,那些習慣了在曾經的飼主家裡下蛋的母雞,都在加強着與土地聯結被強行切斷後,渴望歸根的情結。

老四與貴英在電報雞的紙箱上戳滿了洞,橘黃色的燈光映照着滿室,這是全片最浪漫美麗的一個鏡頭。像是兩人靈魂交相輝映,溫融美麗。

老四與貴英在鄰居家裡借雞蛋時,電視裡正播放着水裡的食人魚在水中騷動猖獗。這個細節也是富有意味的。貴英死在了村口通向城鎮的河道裡,河道是用來導引來自城裡的水,河流湍急。貴英一直很害怕水。在我看來,這似乎意味着宏觀的舉國政策大潮向下沖灌的時候,低勢的地方總是彙聚了許多如食人魚一般的人。它們是村裡的土地承包商張永福和兒子、自私自利的兄弟、還有無數個在村級權力結構中占着略高勢能的群體,盲目貪婪地撕咬盤剝處在自己低位的人。

老四的兄弟來找老四,告知他特困住戶房申請下來的消息時,手上綁了一隻蛤蟆。他說是用蛤蟆來“拔毒”。這個細節真是妙趣,仿佛那蛤蟆也在給他拔除靈魂裡又黑又臭的毒泡。

老四的血型是RH陰性血,和張永福一樣。老四勤懇、善良、正直,而張永福這個從頭至尾沒出現過的人物,通過他在村裡當老賴,強制要老四輸血,盤剝農民血汗錢給自己換來寶馬車的行徑都看得出,是極其卑劣貪婪之人。在這貧瘠荒蕪的大西北農村裡,至善至惡都是像熊貓一般稀奇的品質。

村裡人總是喜歡對老四說,“你xxx不是有xxx嗎,讓他給你xxx呀。”這是一種典型的農村人式的奚落語氣。更意味着一種彌漫在公共氛圍中的某種平庸之惡。

電影的配樂也用得克制,幾乎如紀錄片一樣的收錄同期聲,隻在一些情緒濃烈的地方配上音樂。音樂像是從很高很遠的天空透來的光,神聖,悠遠,悲傷。

因為這些用心的設計,《隐入塵煙》這麼一個沉痛的故事,帶着一層寓言的美麗色彩。使這個描述備受盤剝壓榨、消失殆盡的最底層人民的悲劇,看上去像一對麥神來到人間的曆劫受難記。

《隐入塵煙》的導演與編劇李睿珺,出生于1983年,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孩子。他在豆瓣上寫了誠摯的創作手記,題目是《在日常中提煉電影 在電影中還原日常》。導演文字的風格與影片呈現的氣質很一緻。這部以農民困境為主題的電影,不僅是帶着濃濃的土地氣息,更有着清澄的審美,靈氣的情韻。更難得的是,這種叙事方式能在更廣闊的觀影人群中引起共鳴。我真心希望這位年富力強的導演未來能更有作為,前途無量。

另外感慨的是,曾在2019年FIRST青年電影節上激動發言,說出中國中年女性演員困境的海青,終于以這部電影證明了自己。這位昔日黃磊的得意門生,終于從那成打成堆的精明兒媳婦角色中跳脫出來,塑造了這麼一個孱弱善良、憨厚動人的角色。

這部電影備受關注的同時,自然也引發了許多争議。但這些都沒什麼關系,反思困境的根源,不動辄做非黑即白的判斷,才是一個人獨立思考的開始。非議不可怕,下架不可怕,有那樣一顆感受生活洞察生活的心靈,有在實踐中不斷磨練的手藝,這些,都是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