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看過《閃靈》的都知道,第一遍看下來這部電影感覺上并沒有其他一些電影恐怖(比如《咒怨》之流)。我也很同意,所以很長時間内,我都把《閃靈》定義為「瘆人(creepy)型恐怖片」,即:一種不過分驚悚但又很瘆人讓人非常不安(unsettling)的恐怖片類型。

直到有一天我睡前在手機上重看《閃靈》以助眠,看着看着睡了過去。過了不知多久我深夜醒了一下,當時《閃靈》還沒放完,于是我半夢半醒間聽到了電影的聲音。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好像從來沒看過這部電影,因為不管是電影的說話聲還是配樂聲,竟第一次引起了我發自内心的恐懼(而且我可以肯定當時甚至播放的不是那幾個名片段)。我感到非常惶恐不安,于是趕緊關掉了聲音,然後過了一會兒又安心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後我想起了昨夜的這個小插曲,這讓我開始好奇這部電影在不同情境下的體驗的不同的原因。在這過程中讓我想起了這個名場面:

...
冰雕傑克表情包

以前看的時候我認為庫布裡克這段的調度(或者說尼克爾森的表演)是大敗筆,因為這個表情雖可以理解為恐怖,但似乎太喜感了,實在演的不到位。但有了上面的那次插曲,我突然意識到:這個表情本身,可能意味着一種類似于《迷魂記》式的雙義故事。于是我又重看了一遍《閃靈》,并驗證了我的猜測:《閃靈》是具有“波動性”的電影。

(這裡插個嘴。不懂《迷魂記》怎麼是雙義故事的推薦這篇影評:說實話《眩暈》這片子要不用女權主義和弗洛伊德來解釋,還真看不透。簡單總結來說,《迷魂記》以主導性視點的轉變為原理,用一套影像語言講了兩個類型上截然不同的故事:一個是表層的偵探懸疑片,另一個是裡層的女性如何因為為了滿足男性凝視而身死的女權主義故事。)

二、《閃靈》的“波動性”

說回正文。如果說《迷魂記》式多義故事的精髓體現在表裡兩層故事的同步推進,那麼《閃靈》式多義故事的精髓體現在它的“波動性”,即:觀看電影時觀衆腦子的理智/清醒程度會直接影響觀看《閃靈》時的體驗。

具體來說,當你看《閃靈》時,「深信這個電影故事不是真的」的頭腦理智(或者說「不被恐怖氣氛感染到」的頭腦理智)越占上風,那麼你就越容易覺得《閃靈》是「反恐怖片套路式的喜劇片」。這種喜劇體現為兩種形式,一種是反面人物被醜化/諷刺而産生的喜劇效果,比如上面貼的冰雕傑克表情包;另一種是正面人物遇難時的黑色幽默,比如男主斧砍木門時女主誇張的表演(等下會詳細分析這個)。

相反,當你看《閃靈》時感性器官或潛意識越占上風(也就是頭腦理智不夠強或者不清醒),那麼你就越容易覺得《閃靈》是「驚悚型恐怖片」(就像上文說過的我半夢半醒時的體驗)。

除了以上兩種,還有第三種可能:當你看《閃靈》時潛意識和頭腦理智大約五五開,那麼你就更容易覺得《閃靈》是「瘆人型恐怖片」。

我把這種“波動性”稱為「搞笑-瘆人-驚悚的三象性(triplet)」,概念上對應粒子的「波粒二象性」。

為了方便理解這一切,我做了個簡單的圖,大緻就是這樣:

...

因此,根據觀衆觀看時腦子狀态的不同,《閃靈》在觀感上可以是無數種互不相同的電影(插一句:隻此一項《閃靈》在我心中就是神作:《迷魂記》也不過是雙義故事,而《閃靈》卻是無數義的故事,而且與《迷魂記》表層故事的平庸無趣不同,《閃靈》的每一個故事都可說精彩)。

不過,雖然關于《閃靈》的“三象性”我寫了很多,但本篇影評不打算從科學角度深入讨論這種“三象性”的由來,而是着重讨論一個問題:《閃靈》如何被看作喜劇?

三、《閃靈》的喜劇性

《閃靈》的喜劇性總體上必須歸功于男主尼克爾森和女主謝莉(或許還有小男孩)。他們的長相、化妝和表演使得他們塑造的電影形象同時具有兩種質感:喜劇片式角色的喜感,和恐怖片式角色的恐怖感。這是《閃靈》的“三象性”得以成立的關鍵。

而具體上說,電影的喜劇性主要來源于兩點:

1、入駐酒店前的微妙台詞

在主角一家人正式入駐瞭望酒店前,《閃靈》有幾十分鐘的對話戲。其中很多對話戲初看可能沒反應過來,但重刷的時候就會覺得有種微妙的喜感,比如說(注:以下隻是标注段落,文字很難還原喜感,所以需要去重刷電影才能體會):

場景一:男主進面試室,女主和兒子就可能入駐酒店在聊天,女主很期待進入酒店的生活,說:“It'll be lots of fun... we're all gonna have a real good time”.

場景二:面試室男主與老闆聊天,老闆問男主他的妻兒受不受得了酒店的枯燥生活,男主回:“They'll love it"

場景三:醫生給小男孩看病,然後跟女主堅定的說:“I don't think you have anything to worry about. I'm quite sure there's nothing physically wrong with Danny”,然後女主開心地回道:“Yeah? Yeah, he seems... absolutely fine now.”

場景四:男女主第一次參觀酒店大廳。女主:“Oh it's beautiful! My God! This place is fantastic, isn't it, hon?"男主回:"It sure is".

場景五:男女主第一次參觀完酒店房間,被問及他們對房間的看法。男主:“Well, it's very homey”. 女主回:“Yeah”.

場景六:男女主第一次參觀舞會大廳,女主感歎:“Boy, I bet you we could really have a good party in this room, huh, hon?”

場景七:男女主第一次參觀完整座酒店,老闆:The guests and some of the staff left yesterday, but the last day is always very hectic. Everybody wants to be on their way as soon as possible. By 5:00 tonight, you'll never know anybody was ever here. -女主:Just like a ghost ship, huh? -老闆:Yes.

2、緊張情緒的“落空”

康德曾在《判斷力批判》中這樣闡釋喜劇:“(喜劇中的)笑是一種從緊張的期待突然轉化為虛無的感情”。這個說法也許并不能囊括所有喜劇,但卻十分精準的定義了《閃靈》很大部分的喜劇性的由來:這部電影的笑點大多是因為讓觀衆緊張并期待着的、即将發生的恐怖場景突然轉化為搞笑場景而産生。

具體來說,得益于電影精準的影像元素(表演、美術設計、配樂、等),如果觀衆頭腦中的感性與潛意識并不占上風(也就是頭腦狀态處于上面線段簡圖中的“頭腦理智占絕對上風”與“兩者五五開”之間),那麼所有的恐怖片段都要麼是搞笑感(比如冰雕傑克表情包)要麼是懸疑/不安感(比如小男孩看見雙胞胎姐妹)——而不是恐怖驚悚感。搞笑感自不必說,而懸疑/不安感本質上也正如之前所說,不過是為了讓觀衆緊張并期待着即将發生的恐怖場景,而這些即将發生的恐怖場景其實并不恐怖很搞笑,這導緻觀衆們的緊張的情緒“落空”,從而産生笑點。

舉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那個名場面來說。一開始女主走到男主打字台前看他的文稿,結果發現所有紙全是寫的“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這時候觀衆情緒随着音樂被調動地緊張起來。之後便是一個從牆邊溜出來的男主的視點鏡頭,然後他開口說話:“你在看什麼?”女主被吓的大叫。這時整個懸疑緊張的氣氛都被調到了頂點,那麼接下來,觀衆期待的肯定就是男女主之間之間讓人感到十分害怕的對話或互動。

對很多觀衆來說接下來的對話的确如此,但對于頭腦理智占絕對上風的觀衆來說,他們期待的恐怖根本沒有,相反的是這段男女主近乎喜劇式的誇張表演和語調實在讓人忍俊不禁,尤其是當男主模仿女主的聲音陰陽怪氣的說:“aS sOoN aS pOsSiBlE?"更是會直接笑出來。所以說,這段名場面就是典型的緊張情緒落空導緻的笑點。

另一段典型的相關名場面就是男主以斧砍門那段。一開始小男孩拿着口紅走向房門且口裡不斷喊Redrum,然後在房間門寫下RedRum後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把女主吵醒。女主驚恐地把小男孩的刀奪下,看向鏡子,看到了Murder。伴随着配樂的烘托,這時觀衆的情緒開始被推高。接着是一個交叉蒙太奇:一邊是女主帶着兒子進廁所并把他推出窗外而且還試圖自己從窗戶口逃出,另一邊是男主拿着斧頭在劈卧室門(注:不是廁所門,廁所門那段才是Here's Johnny的名場面)。這兩條線交叉進行,直到男主劈開卧室門到了女主藏身的廁所門前,電影的整個緊張氣氛被渲染到了高潮。那麼接下來,觀衆期待的肯定就是讓他們十分害怕的場面。

然而正如之前所舉的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那整段那樣,接下來的場面對頭腦理智占絕對上風的觀衆來說實在是十分滑稽。不管是男主在門外的威脅、男主劈廁所門時女主的反應、還是男主的Here's johnny,他們的表演本身都充滿了喜劇的誇張感。因此緊張情緒落空,這些觀衆又笑了出來。

...
男主門外的威脅

以上是兩個較典型的例子,還有很多其他例子,這些例子甚至不一定是關于“緊張”情緒的落空,而是本應恐怖的片段充滿了搞笑感。比如說:

——黑人千裡迢迢來救女主,正當觀衆依然慣性覺得他會有所作為時,直接被男主一斧砍死(砍死時和砍死後還插入了小男孩誇張地張大嘴巴和男主的邪魅一笑兩個有些喜感的表情)。

——男主浴室走向裸體美女并抱着她以及之後美女變幹屍那段。

——男主舞會廳與酒保聊天那兩段。男主說出猥瑣話時的醜态讓部分觀衆仿佛在看一出諷刺喜劇。

——小男孩的另一人格——Tony——各種本質上很滑稽喜感的聲音。

——男主與服務員在廁所聊天那段。不管是傑克瘋狂試探服務員身份還是服務員講他如何殺掉他自己一家(其中“corrected them/her”用的極其黑色幽默)都充滿了黑色幽默。

——黑人房間的兩個裸女畫。

——男主趴桌上做噩夢摔倒以及之後與女主談做夢的内容的那段。

——女主走上樓看到穿熊衣的人在給一個男的口。

——女主在大堂看到各種死屍甚至死人廳甚至血水湧出時充滿黑色幽默的誇張滑稽的表情。

——男主的冰雕表情包(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是男主在迷宮倒下後突然切成了這幅畫面,更增加了搞笑感)

——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營造的“緊張情緒”并不是随後就直接落空,有時隻是作為緊張情緒的積累,然後在後面的高潮部分集中爆發。比如小男孩看到血水湧出、小男孩兩次看到兩個長相一緻的小女孩、等等都讓觀衆感到懸疑緊張。這些懸疑緊張一直吊着,直到影片的高潮片段集中被“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