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浮生》是追光動畫“白蛇”系列的最終章。從時序上講,這部電影才是三部曲的“正傳”——2019年初上映的《白蛇:緣起》算“前傳”,而2021年暑期檔的《青蛇劫起》是“後傳”。

伴随該系列的完結,是時候回顧下三部電影各自的優劣得失。

...

以成片效果而論,《白蛇:緣起》是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

它以全新的故事架構和時代背景另起爐竈,隻保留了原著核心的人物關系,卻又在畫面和細節上向經典緻敬。這使影片在“創新”與“懷舊”間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
...
...

這一折中策略無疑是成功的,因為人們對經典的态度總是既想看到新的诠釋,又希望能尊重自己的記憶,《白蛇:緣起》滿足了大衆“既要......又要......”的心理。

與之相比,《青蛇劫起》劇情太飛,叫人陌生;而《白蛇:浮生》又亦步亦趨,缺乏驚喜。

接下來,就對《白蛇:緣起》“新舊搭配”的改編思路略作分析。

影片“新”在将故事背景挪到晚唐末年,并巧妙化用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為我們構築起三層沖突:

1、人與人的沖突——影射皇權的國師(對應《捕蛇者說》的太醫)對底層百姓的殘酷壓榨

...

2、人與蛇的沖突——國師府對蛇族的趕盡殺絕+無知村民對蛇妖的恐懼

...

3、蛇與蛇的沖突——蛇母為成就自己的法力不惜奪取衆弟子的修行,将他們打回原形

...

以上三層沖突的始作俑者即片中兩大Boss:國師和蛇母。他們的本質是一樣的:受自身的野心和欲望驅使,草菅人命、唯我獨尊。

...

雖然倆反派的形象依舊套路,可正是他們将塵世變成一個“一切生靈向一切生靈開戰”的殘酷世界。“無情”的世界觀設定,更能反襯出許宣和小白的“有情”。

也就是說,“新”的故事框架是為“舊”的愛情内核服務。

...

而且,片中的愛情還被提純了。相較《新白娘子傳奇》或《青蛇》,《白蛇:緣起》中的許宣不再優柔懦弱,而是天真耿直、勇敢無畏,這一人設既讨喜,又給觀衆帶來極大的新鮮感。

影片對愛情生發過程的刻畫自然流暢、令人信服。阿宣幾乎是從第一時間就相信了蓦然闖入自己生活的小白,哪怕很快發現對方是蛇妖,也堅信“兩隻腳的惡人更多”——正是這份無條件的“相信”讓小白感動不已,報之以幾生幾世的“記得”。

...

隻有内在的情感邏輯還不夠,還需外部危機賦予這段人妖戀以考驗:較之原著中小牧童從法海手中救下白蛇,阿宣前後搭救了小白三次:在瀑布下将昏迷的小白帶回蛇村、在寺廟内為凍僵的小白取暖、在困妖陣中用身體阻擋小白魂飛魄散——這些舍身忘死的橋段都談不上什麼新意(尤其最後一幕,簡直在cos《泰坦尼克号》),但主創把對了一點:愛情,越簡單越好,越純粹越真。

...

綜上所述,《白蛇:緣起》很好地以新的“殼”包裝了舊的“核”,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促成一個原創度高又情懷滿滿的好故事。

動畫片同所有電影一樣,首先得講好一個故事,華麗精美的畫面和别出心裁的動作設計尚在其次。《白蛇:緣起》好就好在故事夠簡單,且叙事效率高——這點放到追光的整個譜系中亦屬難得。

追光給人的印象似乎一直是“長于畫面、短于劇情”,且把握不好叙事的節奏,這讓它飽受诟病。典型如《新神榜:楊戬》,曾招緻“編劇該給美術組下跪”的群嘲。就是迄今為止的口碑高峰——去年豪取18億票房的《長安三萬裡》,也因劇情分散、人物衆多而被一些人斥為“流水賬”(雖然這類意見有待商榷)。

...
新神榜:楊戬

...
長安三萬裡

同樣的毛病出現在《青蛇劫起》和《白蛇:浮生》中。這僅從時長就能看出:《白蛇:緣起》隻有90多分鐘,而《青蛇劫起》和《白蛇:浮生》都是130多分鐘。

——作為動畫片,它們都太長了。

...

在視覺效果和動作設計上,《青蛇劫起》要超越前作《白蛇:緣起》。不論風、火、水、氣四劫輪回的大場面還是影片開場“屋頂跑酷”的跟蹤長鏡頭,論難度,算是國漫電影的天花闆(以及《深海》中的粒子水墨)。

...
...

《白蛇:緣起》隻有三場打戲,而《青蛇劫起》幾乎從頭打到尾,炫目場景目不暇接——這就帶來一個問題:頻繁的視覺轟炸既易引發審美疲勞也幹擾了叙事節奏。

雖然《青蛇劫起》的故事也算說清了,可這個聚焦“執念”、講述姐妹情深的故事卻讓人非常難受,簡單概括原因有三:

一、相較《白蛇:緣起》,它的劇情徹底玩脫了。許仙退場,隻保留了青、白的名字,一切人物關系和故事走向都是全新的。可問題是:一個中國古典神話的“殼”實在包不住賽博朋克+百合情的“核”,而牛魔王、狼人的中西元素混搭,也讓整個畫風變得不倫不類。

...
這哥們兒長得很像《大話西遊》的牛魔王

...
被咬一口就會變身的“狼人”

更不思進取的是:前作中小白的“失憶梗”被重拾起來再度使用,還疊加一個性轉——作為全片最大的淚點與反轉。

...

二、“劫”、“執念”、“修羅城”、“無池”......這些都是“概念”而非“情節”,再配合小青和萬宜超市老闆娘(即寶青坊主)大段的台詞說教便顯得異常生硬。影片的思想輸出完全靠嘴而非劇情推動,可如果電影的主題到了要靠台詞闡明的地步,無論如何已落下乘,這意味着主創找不到适宜的劇作節點安放自己的表達。

就拿以下兩段台詞舉例。話,本不用說這麼多、這麼直白:

寶青坊主:“世間最苦最怨之事,莫過于求而不得。修羅城,便随世間衆生求而不得的怨氣而生。你們不入輪回,穿越而來堕入這座城,因為你們心中有太強的執念。那求之不得、放之不下,讓你心中種種苦怨的念頭,就叫做執念。一入無池,一切皆空。”

...

小青:“強又怎麼樣?強的人會騙你,弱的人也會騙你,我明白了,是我自己錯了,我怎麼能指望旁人呢?無論是強是弱,誰都能傷害你,你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夠強。我不會放下這份執念,世間衆生我也不會依靠。”

...

好一個中心思想+摁頭輸出。我覺得電影創作者最好能克服跟觀衆“講道理”的沖動,而把“講故事”置于第一。且說實話,這樣的“道理”大講特講有點可笑。

三、影片讴歌的姐妹情是通過“執念”來體現的:小青的執念是小白,小白

的執念是骨笛(碎掉的珠钗,也就是小青)。但這一設計卻是以傷害前作為代價的。

...

在《白蛇:緣起》中,小白的執念明明是許宣。她對小青說:“你和他的感覺不同”,已經說明了在小白心中阿宣與小青孰輕孰重。電影最後,又靠獨白再次強調了小白的執念:“無論他在世間何處,無論他是何模樣,無論他還記不記得我,我都要找到他,因為,我記得。”

...

結果到了《青蛇劫起》中,小白的執念對象突然換成了小青。她不再找阿宣了,而是曆經幾世輪回、哪怕誤堕修羅城也要找到小青。這中間發生了什麼?難道是經曆了許仙這“一世”的傷害後,小白放下了愛情的執念覺得還是姐妹靠譜?——我本寄望于《白蛇:浮生》能解答這一疑問,可它并未做到。

再來談小青的塑造,同樣經不住細想。為了與懦弱的許仙做對比,導演設計出一個強有力的男性形象司馬,讓其與小青發展出一段若即若離的暧昧關系,可當性命攸關之際,司馬還是背叛了小青,于是小青發現男人無論強弱都一樣,總會帶來傷害和欺騙。

...

編導沒想到的是:不論小青經曆的男女之情還是“隻能靠自己”的個人覺醒都與她對小白的強烈執念構成了隐隐的矛盾關系。“找到姐姐”既為最大目标,就不會對男人産生慕強心理,也不會走向徹底的“獨立”。

看來,劇情邏輯的确是追光需要克服的難關。

...

終于來到系列的完結篇,對這部電影,我大失所望。

如果說《白蛇:緣起》很好地平衡了新、舊之間的關系,《青蛇劫起》的創新走得太遠,很多人無法接受,那《白蛇:浮生》給我的感覺就是,主創被第二部的巨大争議吓到了,幹脆來個180°猛掉頭:他們完全被束縛住了手腳,不敢越雷池一步,隻想着一味懷舊。

...

這麼做倒是安全了,可也讓整個電影變得非常無聊。無聊到就像是将《新白娘子傳奇》做成了縮編版再融些《青蛇》的梗進去。

西湖相遇、喜結連理、偷盜庫銀、經營藥房、水井投毒、端午現形、盜取靈芝......這些耳熟能詳的情節全是《新白》中見過的。編導所做的,就是将其一個一個地接起來。和《長安三萬裡》相比,這才是真正的流水賬,毫無戲劇波瀾可言。

就連影片的人物都與《新白》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

許仙的姐夫還叫李公甫;《新白》中投毒的是蛤蟆精王道靈,影片改成老鼠精;《新白》中守護靈芝的有兩位仙童,影片中也是兩位。若說“創新”,就是參考《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太乙真人的形象,将他們設定為搞笑的胖子......

...
兩版李公甫

...
《新白》中制造瘟疫的蛤蟆精

...
《新白》中的兩位仙童

至于畫面動作方面,影片也是乏善可陳。《白蛇:緣起》中小白與阿宣禦風飛行,驚起一片蒲公英的畫面令人印象深刻,于是《白蛇:浮生》又來了一遍。

...

還記得《白蛇:緣起》最後的決戰麼?那是一黑一白兩條巨蟒的交鋒(小白PK蛇母)。《白蛇:浮生》略作改動,變成兩蛇大戰金毛犼。主創想象力之匮乏可見一斑。

...

僅從片名來看,就能感到這片根本找不準自己的定位。“緣起”、“劫起”的片名還與内容或主題相關,可“浮生”是什麼意思?

“浮生”這一元素早在《白蛇:緣起》中就出現過,它來自影片的主題曲《何須問》,也是阿宣在船頭唱給小白的歌:

“何須問 浮生情

原知浮生是夢中

何須問 浮生情

隻此浮生是夢中”

...

這首歌是二人情感的發端和見證,唱的是:縱使人生苦短、人生如夢,能擁有一份真情亦不枉此生。但其實,“浮生”的點子也不是《白蛇:緣起》的原創,它來自徐克的《青蛇》:

首先,《青蛇》一開場就為我們描繪了紅塵俗世的“浮生”是何模樣,這暗喻了人生無常、人性醜陋,也為許仙最終的“黑化”做準備。

...

其次,“浮生”出現在《青蛇》的兩首歌中: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人生如此》

...

“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流光飛舞》

...

所以說,《白蛇:緣起》的“浮生”元素固然運用的不錯,可也是抄來的。且完全不具備《青蛇》中的内涵和悲劇意味。

這也無妨,可到了系列的第三部,主創居然找不到更好的點子,還用“浮生”作為提綱挈領的片名,把第一部中唱過的歌再唱一遍,可謂是黔驢技窮。

我起初以為電影敢取“浮生”的名字是不滿足于展現愛情,而有了描繪悲苦塵世乃至芸芸衆生的野心——就像《長安三萬裡》一樣,事實證明,我想多了。

《長安三萬裡》真正刻畫出了時代巨變下的衆生相,反觀《白蛇:浮生》中展現市井生活的“清明上河圖”實在敷衍:一堆可有可無的閑雜人等毫無作用,既無助于推動劇情也與愛情的主題無涉。

...

我發現,編導對許仙這一重要角色的創作态度很是猶疑:既不想讓他像《青蛇》中那樣徹底黑化、也想把他同耿直勇敢的阿宣區分開來。所以許仙雖能被巨蟒吓死(與阿宣目睹小白變身後毫無懼色形成鮮明對比),還誤将法海領回家而置小白于危險境地,可到頭來,他還是又一次豁出自己的性命,救了小白。

那麼問題就來了,正如先前提到的那樣:既然小白原諒了許仙,而許仙也再次為愛獻身,那《青蛇劫起》中小白“放棄許仙找小青”的理由要怎麼解釋?

...

我猜編導不會考慮,他們想到的僅僅是:許仙被法海帶走的結尾正好跟《青蛇劫起》“水漫金山”的開頭連上了,三部曲“完美”閉環。至于前兩部寶青坊主留下的彩蛋,管不了那麼多了......

很多人覺得最起碼《白蛇:緣起》和《白蛇:浮生》連接的不錯:首尾都是同樣的場景(斷橋相遇)、同樣的台詞,其實裡面也有bug,而這一bug在第一部中就存在了:《白蛇:緣起》的故事發生在晚唐末年,500年後那是明初而不是南宋......

...

就這麼個顯而易見的坑,到第三部都不試圖去圓一下,而選擇将錯就錯,那我隻能理解為是态度問題。

總而言之,無論創意、畫面還是故事,《白蛇:浮生》都是三部曲中最差的一部。好在,這個系列終于完了。

我覺得追光往後還是該在劇作上多花功夫,立足新意,講好故事,《長安三萬裡》就是個好的開端。繼續沉溺于神話IP的回爐重造——包括什麼“新神榜”和《蘭若寺》,不是長久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