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作家龍應台曾将她對工作的态度寫進《親愛的安德烈》一書:

“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當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會給你快樂。”

多年前,遠在彼方的馬克思對此深有同感,他提出尊嚴使人高尚的觀點,并認為“人們隻有為他們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達到完美。”

很顯然,在這位德國哲學家和共産主義理論奠基者眼裡,尊嚴是獲得幸福的來源,而幸福也間接讓我們從事的工作變得有意義,從而進一步刺激整個社會的進步。

但新近播出的美劇《離職》看起來更像是站在這兩種觀點的對立面。

...

故事被設置在一個虛構的近未來,受聘于某家行業巨頭的員工,在拿到公司的offer後需要接受一種針對大腦的分離手術。手術非常神奇,能将受體的記憶從工作場景和生活場景剝離開,進而産生出兩種不同人格。

手術過程倒也簡單,剝開一個人的頭皮,并往大腦裡面植入一枚芯片,在芯片的作用下,員工直到正式上崗前都不會記得和工作有關的内容。

每天進公司前,他們會經曆一輪詭異的身份切換,電梯鈴聲将成為觸發記憶轉換的開關,讓員工的記憶從現實狀态切換為工作狀态,并互不關聯。

如此一來,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對每天在996死循環中掙紮的社畜來說,這仿佛是理想而頗具人性的發明。

...

乍一聽的确很酷,因為它解放了人類在工作中承受的負面情緒和壓力——畢竟,沒有什麼比悠閑周末後神經重新緊繃的周一更令人感到沮喪的事了。

而那些原本旨在提高人類工作效率的工具,并沒有将人類從枯燥而海量的工作中解救出來,反而令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近期頻頻爆出的大廠員工猝死新聞,就是對這類怪象的直接回應。

記憶分離技術的到來似乎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一困境:記不住工作的場景,就不會将職場裡的痛苦帶進生活;想不起生活中的快樂,工作中自然也不會渾水摸魚。

更何況,從男主現實中喪妻的情況來看,這項技術的确幫他解決了後顧之憂,讓其在職場成為了一個沒有感情的任務殺手。

但等你真正進入他的工作環境湊近一瞧,可能會笑不出來,因為那實在枯燥得要死:男主的工作任務,就是年複一年的将令人費解的數字矩陣分門别類,以此達到數據庫優化。

...

沒有充分的科學依據來證明分類背後的邏輯支撐是什麼,一切全憑審查人員的直覺和感性認知。

簡單來說,如果一堆數字讓你感到恐懼(劇中就是這麼描述的),那你大可以把它們歸類。雖然外行搞不懂這套工作流的意義,但看起來,這應該是一個掌握公司秘密的部門才對(數據牽扯公司商業機密,雖然觀衆看不懂這堆亂碼究竟是啥)。

和如此乏味的工作内容相對應的,是公司那迷宮般的建築設計與匪夷所思的管理風格。

部門和部門間長得望不到頭的逼仄回廊,簡約中無不滲透着壓抑和暴力,“無盡”的延伸幾乎讓時間失去意義,記憶分離術又反過來助長了不止不休的概念——

進入辦公地後迅速切換為工作狀态的員工,因“丢失”生活記憶,所以對工作的時間概念幾乎是沒有的,唯一的印象反而是綿延不絕。

...
...

這幾乎是對現代工作制度的隐喻。

在強調效率置換利益的當下,不停用996壓榨員工私人時間換取公司利益的做法,成為大部分私企的默認經營理念,并在經濟下行環境中變本加厲。

故事巧妙地把臨時喪失的生活記憶,替換為那些安置于公司的、“好心”為員工通宵加班購置的沙發和床墊,無異于對枯燥無味的工作徹底美化,可謂喪心病狂。

而說到管理風格,無論是上司那讓人捉摸不透的表達方式,還是其猝不及防的暴力行徑,簡直堪稱領導PUA社畜的教科書級表現。

員工無言中的忍耐,何嘗不是打工人才能領悟的痛!

...
...

在一些邊緣而不易察覺的細節描摹中,故事将工作對人的異化做了生動隐喻。一幅反映統治和秩序的油畫中,象征着絕對統治地位的揮鞭人,面對的是一隻綿羊和一群女人。

作為西方宗教中代表迷途之物以及人性脆弱一面的象征,員工和公司之間的關系被生動展現于畫面當中,并與随後主角團在永恒區聽到的“至理名言”遙相呼應。

“……我了解到人的性格由四種元素(悲哀、嬉笑、恐懼、惡意)所控,一旦馴服這些元素,我便獲得了統治世界的力量。”,語出公司的前任CEO。這段話道明了一位管理者所必須具備的品格,盡管這種品格聽起來有點反人類:

沒有正常的喜怒哀樂,甚至沒有善妒和基本的敬畏心(我想恐懼一半來源于無知,另一半來源于敬畏),有的隻是抛棄人性弱點的“理中客”,和刻意塑造的六邊形領導力。

這種帶烏托邦色彩的唯技術主義論顯然理想得失真,經由人設想出來的東西,怎麼可能做到完美無瑕。

...
...

所以一部分人即便選擇了放棄分離記憶,當工作内容不盡人意的時候,他們勇敢發起反抗。辭職就是抗争最激烈、也最直接的表現形式。

《離職》中,一個重要的設定是員工沒法主動提出辭呈,即便提了,公司也會立即駁回,理由是他們接受offer的同時,就意味着他們離不開這家公司。

這當然是流氓性質的無賴狡辯,導演似乎也借辭職的行為,傳遞了獨立人格之于工業化洗腦的重要性。

要不要抛棄生活中的記憶,用二元對立的狀态投入工作,劇中那句“下班後,你如何保證你的工作不是在殺人?”的提問堪稱妙筆,記憶分離術面臨的道德局限也由此可見一斑。

雖然它的确為一部分人提供了逃避現實的通道,可一旦逃避讓人墜入無意識之惡和替資本數錢的窘境,工作賦予我們的尊嚴和意義,以及随之而來的快樂還存在嗎?

...

曾幾何時,我們堅信工作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可現在,我們發現工作正在剝離我們生存的樂趣,并越發成為阻礙我們享受生活的負擔。

《離職》是一段關于工業文明高度發達後,對道德倫理發起沖擊的警世寓言,亦是對人類文明和未來的悲觀假設。

不知道寓言成真之際,當初提倡為人類前途和自身理想而工作的馬克思會作何感想。忽的想起《飛越瘋人院》裡的一句話,說:“你們一直抱怨這個地方,但是你們卻沒有勇氣走出這裡。”

墨菲最終用靈魂的死亡換來肉身自由,現實卻恰恰相反,無需什麼記憶分離術,我們早已在一種脫敏的間歇性分離中,陷入身心俱疲的奴役之中。

撰文 / Zed

策劃 / 輕年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