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關于全片第一個影像意識)“有一天,我和編劇去海邊散步,沙灘上有兩三個小女孩,旁邊有位媽媽,她們在那挖沙坑。我忽然腦子裡就有一個畫面:一個成年人,騎着摩托車飛馳在一片荒原上,身後是追逐他的警車。我在想,這個人在那時候是個什麼狀态,他可能已經解決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些問題,他應該是露出笑容的,他應該是快樂的、自在的,即使他馬上要被抓了,馬上要死了。”

(關于那艘遊輪)“我和你說實在話,如果擱在10年前,我會告訴你,我很厭惡(那艘遊輪上的人)。”

(關于拍到第三部)“我自己也覺得舒服,整個人的身心松馳了,沒什麼顧慮。”

(關于結局)“是弑父。”

國慶後,電影市場風平浪靜,這時,來了部《風平浪靜》——李霄峰導演的第三部長片。

很快,在上影節、平遙影展上積累的7.6分下降至現在的6.5分。

看電影,遇到觀感上的分歧很常見,但看《風平浪靜》,分歧反倒波瀾壯闊,豆瓣友鄰的短評,南北兩極,水火不容,幾乎不存在中間地帶。

這都多少天了,我一直找不出這種分歧的原因,我隻能歸結于,每個人的生命體驗都開始拉開距離,并且還在平行位移。

所以還是得找李霄峰聊聊,确實比前兩部要好,有平衡,演員也幫了大忙,點起一團團人間煙火。但根裡的表達是什麼,其中的自我困擾的起源,還沒有人聊開。

本質上還是在說時間。

就說我喜歡的四個場景,宋浩從巨石落下的白灰中走出(時間驟然消逝),宋浩與萬小甯的走廊碰撞(時間記憶點倒退),潘曉霜打傘(時間從停滞突然前行),遊輪亂象(時間的毀滅)。

“但是今天,可能也是我歲數大了,42了,我是真見過這樣一個老爺子,他白發蒼蒼,當場倒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痛苦,還是愉悅,你不知道!”

不惑之年,李霄峰不随意憤怒了。而拍到第三部電影的他,舒服了,松弛了,沒有什麼顧慮。

等了幾天,我選擇,最後一個發布李霄峰的采訪。

給時間一個出口,讓它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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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霄峰

01.佛在身後:從頭到尾,宋浩跟一個遁入空門的和尚有區别嗎?

法蘭西膠片:先問幾場我特喜歡的戲啊,序幕之後的過場戲,15年過去了,章宇從一塊大石頭砸下的灰塵中裡走了出來。

李霄峰:當時我和編劇餘欣就在想一個事,我們到底需要宋浩做一個什麼樣的職業?這個職業呢,第一是需要這個人特别專注,第二,這個環境又足夠封閉,不需要和外界有那麼多聯系。

後來我們去福建,專門找了幾個雕刻師喝茶,都40多歲的,真的是技藝精湛,而且掙錢不少的。

法蘭西膠片:這是一個能掙錢的活?

李霄峰:高級技師一個月掙3、4萬沒問題的。

法蘭西膠片:那大石頭落下這個想法是怎麼來的?

李霄峰:15年的時間,你不可能用事件去過渡,你最好的方式是用一個視聽,讓觀衆有感知,最後剪接出那個效果。這是為數不多的一段,從第一稿剪出來後,幾乎沒有再動,就從少年宋浩進去排隊那個鏡頭開始。這是剪接指導張琪的功勞。

法蘭西膠片:這一場戲裡有一個鏡頭的邊沿,出現了一尊佛像,它在這個場景裡之于宋浩是非常有象征意義,要是給這個佛像一個正面特寫就更好了。

李霄峰:他從灰塵裡走出來那一下,如果時間再長一點,等煙霧徹底消散,你會看到他背後全是佛像打坐。從頭到尾,宋浩跟一個遁入空門的和尚有區别嗎?沒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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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走廊光影:聲控燈是章宇的點子,曾一度讓鄧恩熙介入章宇宋佳的愛情

法蘭西膠片:還有一場戲我賊喜歡,章宇和鄧恩熙,在走廊那場戲,鄧恩熙想親章宇,章宇一掌把鄧恩熙彈開,随着兩個人的台詞,聲控燈忽明忽暗,有一點“驅魔”的儀式感,這個設計的靈感是什麼?

李霄峰:我不能搶這個功勞,這一場戲,原來的燈就是正常的亮,沒有聲控,到現場之後,章宇突然提了這麼一個想法,他說我們要不然把這個搞成聲控的吧!我說這個好,帶情緒的。所以這是在他提議下,我們臨時改的。

法蘭西膠片:臨時改走廊電燈的線路?

李霄峰:讓現場師傅改燈,燈光組來解決這個問題,那天是章宇為數不多的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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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膠片:你知道我當時什麼感覺嗎?我當時想到的是呼應15年前風雨交加誤殺人的台風天,當年就是外面刮風暴雨,霹靂啪啦的光影,而這個聲控燈讓我覺得它是遺留下的一個東西,宋浩把萬小甯她爸殺了,但那個負罪就遺留在走廊這場戲這裡了,章宇必須在這兒擺清楚。我這是過度解讀哈。

李霄峰:明白,有時候電影就是這樣,你整體統一了,他的感覺就都在一起了,然後它就會發生這樣的聯系。

其實萬小甯這個女孩,她在差不多第12稿之前都還戲分很少,少到什麼程度呢?宋浩剛回到西園,然後跟蹤了一下,看到了,兩人都沒有接觸,等到第二次,她就像幽靈一樣,就出來那麼一下。後來黃渤哥說,還是得稍微塑造一下萬小甯。于是我在2019年2月回到北京,當時都建組了,我又花了半個月時間調整了一稿。

法蘭西膠片:當時鄧恩熙多大?

李霄峰:來演這個電影的時候14歲。

法蘭西膠片:啊?她怎麼才14歲呀!

李霄峰:對。我第一次看她演戲,就是我跟餘欣在泉州寫劇本的時候,2018年的11月,《你好,之華》上映,我們倆去電影院看,挺神奇的一女孩。

法蘭西膠片:她的出場是個不良少女的模樣。

李霄峰:我們曾經有一稿劇本,可以說有點過分了,她徹底是一個問題少女。

法蘭西膠片:不往回拉?

李霄峰:沒有往回拉,曾經有一稿是,萬小甯介入了宋浩和潘曉霜的感情。後來再想想,不太對,過了。第一,孤兒;第二,未成年。宋浩一定要有這個界線,他這個人物才能……

法蘭西膠片:才能讓大家對他之後有情感投入。

李霄峰:對啊,要不然的話……你這幹嘛呢!

法蘭西膠片:所以走廊這一場戲把倫理問題解決了。

李霄峰:對。我約摸着寫到第12、13稿的時候,就把她往回拉了一下。在學校,她可以去化大濃妝,其實就是一種自我保護嘛。但是當她意識到,我身邊出現了這樣一個男的,好像挺善良,能給我點安全感。

法蘭西膠片:那我就恢複真面目吧,把濃妝擦了。

李霄峰:對,起碼是以真面目示人。

03.破碎之花:你隻要是個爺們,碰上這麼一個大傻妞,心裡都會動搖

法蘭西膠片:第三個我特别喜歡的設計,是宋浩雨夜開車送潘曉霜回家時,潘曉霜在前擋風玻璃上撐起了一把傘,當時有一種宋浩這麼多年破碎的心突然要被潘曉霜縫補起來的感覺,特别有趣。

李霄峰:雨夜是劇本裡面就寫的,當時現場也确實正在下雨,你可不得打傘嘛。但完成這個設計,我真的忘記誰提出來的,到最後你搞不清楚是誰提的點子,因為大家都是一起在想。

雖然我拍戲不多,就拍了3部,但那是唯一一次我在現場喝酒,為什麼?太遺憾了。現場下大雨,然後看着這兩個人在車裡對話,太浪漫了,那個浪漫已經不是銀幕上的浪漫,是整個現場就是這種氣氛,就覺得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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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膠片:你說宋浩是在哪個時刻對潘曉霜有感覺的?潘曉霜唱卡拉OK那裡嗎?

李霄峰:其實是有,宋佳進組第一場戲拍的就是她跟章宇吃飯。你隻要是個爺們,碰上這麼一個大傻妞,心裡都會動搖。說白了,你看,沒有幾個人在用這種表達方式直抒胸臆。那一場戲拍完,全場鼓掌。

法蘭西膠片:尬聊就對了,哦,你們男人都去夜總會呀,這個表達笑死我了。

李霄峰:對。你比我胖,你不胖。後來他們回來配音都說像在演喜劇。

法蘭西膠片:宋佳真的在往少女去演,她的表演方式你們怎麼協商的?

李霄峰:根本就不用讨論,第一次試妝的時候,倆人在我跟前一站,章宇穿一工裝,視覺上來講,小點,精瘦,宋佳穿一個大長裙,人高馬大。我當時笑得,我說你倆喜劇演員嗎。

我特别喜歡宋佳本能的性情,她甚至是超越我們文本上的潘曉霜的,如果不是她的話,我很難想象還有誰能夠把這個角色和氣場撐起。我在很多采訪裡也說過,去年4月4号《風雨雲》上映,我就去看了,我對她有私心,我看她在塑造那個角色的痛苦,我說這樣,宋佳老師,你呢,就舒舒服服來我們《風平浪靜》這個戲。

法蘭西膠片:用《風平浪靜》稀釋掉《風雨雲》的痛苦。

李霄峰:你就好好享受拍攝的過程吧,我相信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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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恐怖遊輪:和你說實在話,擱在10年前,我會告訴你,我很厭惡這事

法蘭西膠片:第四個我特别喜歡的場景,那是一個完全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遊輪,那是一個年長者、既得利益者統治的世界,那是一個政治場景,你怎麼設想的?

李霄峰:首先,在這部電影裡有兩個場景很重要,一個是廢墟,成年宋浩跟成年李唐相遇,當年殺人的現場成廢墟了。另一個就是遊輪,在劇本階段,這個戲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的。

法蘭西膠片:什麼意思?

李霄峰:有些看過劇本的人提出了異議,因為遊輪戲對情節沒有推動作用,而且,這場戲很花錢。

但我特别感謝頓河,他說這兩場戲一定要拍,尤其是遊輪戲。攝影指導樸松日也認為這是全片唯一一次機會,第一,審視自己的内心;第二,審視這個時代。他們兩位的意見,也更加堅定了我們要把這場戲拍出來。

法蘭西膠片:那怎麼構思出來的呢?

李霄峰:我見過。

法蘭西膠片:先等會,你先回答我這個問題,你是不是特别惡心、厭惡這個場合?

李霄峰:我和你說實在話,如果擱在10年前,我會告訴你,我很厭惡。但是,今天,可能也是我歲數大了,42了,我是真見過這樣一個老爺子,他白發蒼蒼,當場倒立,當時我第一反應是覺得很悲涼,我不知道他的人生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法蘭西膠片:你也不知道他這麼做到底是不是因為愉悅。

李霄峰:對,他是痛苦,還是愉悅,你不知道!有很多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你看很多人都在笑,但其實都有抑郁症。遊輪這些人,也是各有各的悲歡,各有各的悲劇,各有各的喜劇。

另外一方面,這一幫人在狂歡之後,突然唱起《大海故鄉》,這種反差,是我認為的完整的一個時代。我在很多采訪裡都說,大海是我小時候的一個精神歸宿,我第一次在廈門看到海,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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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霄峰工作照

法蘭西膠片:還有當時的印象嗎?

李霄峰:都10歲了,小學5、6年級,因為我媽媽是大學老師,學生放暑假,一起去組織活動,跟着我媽媽去的。我想起來了!還有一次,2013年,我有一次去天津,晚上,我找我一哥們,我們倆在高速上開車,聽收音機,突然響起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眼淚馬上掉下來。你就覺得,這個東西好像還是在你的血液裡,隻是說你什麼時候想起它。

法蘭西膠片:世界的叠代速度太快了。

李霄峰:對,太快了,30多年時間,都是因為經濟發展的太快了。

法蘭西膠片:章宇他這時候就從遊輪上跳下去了,然後又從岸上爬上來,你本身要達到的是一個什麼東西?重生?

李霄峰:這個地方我跟編劇餘欣談過很多次,到底是實景,還是虛景。虛景就是他跳這個海,到底意義是什麼,是到岸邊去找新生活?還是怎麼着?

這個階段我認為是一個精準的,尤其是到了他流到海裡面,肯定不是逃避,他是想掙脫,而且我覺得那個時候他已經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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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疑慮疑點:咨詢了福建老刑警,宋浩父子15年沒被發現符合邏輯

法蘭西膠片:宋建飛殺人的時候,總感覺和《灰燼重生》特像,兩個人躺在地上,俯拍的移動鏡頭,是巧合嗎?

李霄峰:純巧合。你知道你的審美來自于哪兒,審美其實來自于倫理,在一個倫理的關系當中,你推到最後你會發現,你的選擇就那麼一兩個,我是這麼認為的。

法蘭西膠片: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15年,為什麼父子倆總沒被懷疑,從沒有警察找上門?

李霄峰:我拍《灰燼重生》的時候,接觸的刑警不下20個,有做得好的,公安部的特警,還有最基層的派出所民警,都接觸過。這一次我們也跟很多老刑警聊過這事,在浙江福清,我們碰到一個老刑警,他就說90年代的刑偵技術,刑警靠什麼,靠兩腿跑,地方上也沒有檢測技術,隻有北京有,當時很少說能提取到DNA。

所以很多命案破不了,90年代懸案一大堆,每年到了年底都結不了案,到下一年,又下一年,再下一年……

宋浩是一個好學生,在當時的情況下,是不會在第一時間排查他的。排查社會關系,3種可能,情殺、财殺、仇殺,最後一個最難查的叫畸形犯罪,特别偶然,沒有任何動機。但是你警察總得找邏輯,情殺找不着,财殺也不是,仇殺好像也不是,誰會想到,一個好學生殺人呢?

法蘭西膠片:所以是刑警給出的邏輯是吧。

李霄峰:對,這個層面沒有什麼問題。

法蘭西膠片:宋浩最後決定和李唐他們幹,注定是要赴死了,你說他勇敢吧,但又有一點自私。那眼前小孩怎麼辦?躺在床上的老婆又怎麼辦?

李霄峰:他自私的那些台詞,都在父親的嘴裡。為什麼要用父親的話來說出來,道理就在這兒,其實他代表的是,我們也是正常人。

我自己覺得吧,宋浩比我勇敢多了,比我們生活中的很多人都要勇敢得多。都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了,還要去選擇面對自己曾經犯過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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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霄峰說戲

法蘭西膠片:那這就是注定無解的。

李霄峰:對,我說白了,為什麼說這部電影裡還有一些超越我們自己、自身的一些想象,或者是理想,其實曉霜跟宋浩之間的愛情走到最後,如果在生活當中,妻子知道自己的老公犯了這樣的罪,第一件事難道不是幫你藏着嗎?

其實宋佳最後有一個鏡頭,就是開着車,那個鏡頭原來的版本是,開着開着車,想起過去,眼淚掉下來,很多同事都看哭了的,哭得不行。我們在11月份做過一次内部測試,很多女孩看到那個地方就真得不行了,又配着《風平浪靜》這歌,到那一下頂起來。後來我跟剪接指導張琪說,老覺得這兒好像有點不對,我跟他提了5、6次,他說這事你都說了5遍了,那這個鏡頭可能就得換了,說咱們再找找素材,我說沒問題。

法蘭西膠片:換掉是因為不能在這煽情?

李霄峰:就是宋浩雖然已經死了,但這個人物在這兒。他在他30歲的時候死,但是如果他多活個50年,他的罪并沒有消解,這是不完整的。

後來很多女孩相當反對換掉這個鏡頭,為什麼?不哭,我們就沒有釋放,其實這個地方恰恰是,我覺得有趣,當然你得做一個選擇,你是讓人覺得特可悲,還是讓人覺得特OK,這個事可以過去嗎?

這是不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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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霄峰和章宇、宋佳

法蘭西膠片:最後一場戲,章宇其實是把狀态說了出來,“我撐不住了”。

李霄峰:父子倆都快撐不住了,甲闆上的那一段戲就拍了兩天,太痛苦了。你怎麼收場,怎麼面對彼此,到底有父子之情嗎,還是毫無父子之情,那它應該是什麼狀态呢,靠說都沒有用。

法蘭西膠片:所以,最終答案就隻能被剪掉了。

李霄峰:其實,那是弑父。

法蘭西膠片:所以推薦你去看李安版《綠巨人》,終極結局,根本不是打什麼超級反派,而是殺他爸,他爸覺得自己才是最牛逼的,你以為你憤怒之後就牛逼,我他媽原子能和萬物融合,我更牛逼,兒子啊你太差了。你去看,《風平浪靜》和李安版《綠巨人》是同一個結尾。

李霄峰:不敢這麼比。

06.影像之初:一個成年人騎着摩托飛馳在荒原上,身後是追他的警車,他露出笑容

法蘭西膠片:咱們回過了頭從最初開始聊,你當時怎麼跟頓河碰上的呢?

李霄峰:頓河我們以前見過,但不算認識,拍完《灰燼重生》後,大概在2017年6、7月份,當時新浪娛樂主編陳弋弋介紹我跟頓河認識的。當時正好剛剪完《灰燼重生》的一個版本,請她看片,她帶來頓河,還帶着我後來《風平浪靜》的編劇餘欣。

當時做完《灰燼重生》,我整個人很透支,身心挺煎熬的,也很難走出來。當時我就想,這一輩子不要再弄犯罪了,也不想再弄原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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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天看完以後,頓河和餘欣還挺喜歡電影裡的一些東西,就跟他們一起吃飯聊天。一方面,我是想跟他們一起合作,我不想再自己搞了,想往外再走一走。另一方面,當時頓河自己做制片人,他也想搞一個犯罪題材。

我們就講到一些事、一些人,講到“成年人隻講利弊,小孩子才說對錯”這句話時……可能也是喝了點酒,到了一個情緒點上。

法蘭西膠片:知道你們倆都極度厭惡這句話,也因為這句話決定一起合作,不過這句話在自省的層面上,有用到《灰燼重生》裡嗎?

李霄峰:有,但是,沒講那麼透徹。當時喝酒講到這句話時,我忽然就覺得《灰燼重生》好像有一些話沒講透。

法蘭西膠片:其實這句話某種程度上是句玩笑。

李霄峰:那其實還有一些話我也不認同,比方說,“消費者是上帝”,憑什麼消費者就是上帝呀?我的天哪,為什麼你是上帝?一個是階級,一個是商品社會的必需品,可上帝這是信仰啊,我們信仰的是消費?“雙11”實際上已經成一個宗教了。

法蘭西膠片:真正開始做是什麼時候?

李霄峰:2018年的時候,我和餘欣去青島做第一稿劇本,花了一個半月。

餘欣連續兩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冠軍,高二一屆,高三的時候閑着沒事再投一篇,又中了,然後就保送上了廈門大學中文系。這孩子很聰明,一邊寫着我們的劇本,一邊悄無聲息的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的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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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餘欣

法蘭西膠片:有沒有一個什麼影像上的東西,在推動着你去完成這個片子?

李霄峰:有一個東西是真的存在的,因為我跟餘欣在青島的頭12天裡,我們隻能想到故事的開頭,調定好了,但是你怎麼往下進行,“15年回來”這事就沒概念,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挺痛苦的。有的時候我是下午起床,有的時候半夜就醒了,沒日沒夜的,我們中間還換了一次酒店公寓。

後來也不記得是怎麼回事,就是有一天,我們倆去海邊散步,沙灘上有兩三個小女孩,旁邊有位媽媽,她們在那挖沙坑。我忽然腦子裡就有一個畫面,我就想,一個成年人,騎着摩托車飛馳在一片荒原上,身後是追逐他的警車。

我在想,這個人那時候是個什麼狀态,他可能已經解決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些問題,他應該是露出笑容的,他應該是快樂的、自在的,即使他馬上要被抓了,馬上要死了。

法蘭西膠片:我分析一下,你在逛沙灘時看到了一個祥和的場面,這種通感,讓你得到一種瞬間解脫的影像感。

李霄峰:我一開始是想把這個鏡頭放在開頭。

法蘭西膠片:倒叙?

李霄峰:對,我也嘗試過這樣剪。

法蘭西膠片:那為什麼沒用呢?是不是覺得有點太簡單了?

李霄峰:太簡單了,其實這個電影算是完成我一個小小的願望,其實我前面兩部電影還有結構上的一些技巧,但這個電影我是希望從頭推到尾。

法蘭西膠片:電影整體做厚的話,就沒必要再去做結構。

李霄峰:對,就是簡簡單單的從一個少年騎着自行車離開家,一直到最後,我覺得這個順序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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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霄峰

07.終極複盤:我能感到這次創作很舒服,整個人身心松馳

法蘭西膠片:你能感到這一次拍戲有明顯的提升嗎?

李霄峰:其實所有人都不是完美的,别人有的優點我可能沒有,但别人有的缺點可能我身上也會有。創作者,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高明。

法蘭西膠片:你是一直這樣認為,還是拍完這部戲突然這麼覺得的?

李霄峰:一直是這樣,幹嘛呀,我不相信,誰走到你跟前說,你犯錯了,你做了什麼錯事,你首先要體察你自己。你創作一個人物的時候,你也得觀察你自己,你能做到像宋浩那樣嗎?

法蘭西膠片:你覺得你拍電影,對自己進行道德和審視的時候,是偏向治愈功能的嗎?

李霄峰:其實我在這方面還好,尤其是完成以後,我更傾向于,把電影當成獨立于我自己之外的一個事。

但是同時呢,導演可能也是藏不住的,你像李安的電影,看到某一句台詞,這就是他最想講的,比如《少年派》,那船上,“老天爺,你到底還要我怎樣!”創作者是跟這些東西做博弈的過程,是一個重新平衡的過程。

法蘭西膠片:有沒有覺得這一次平衡得特别好,并且,你能感受到自己平衡得好?

李霄峰:當然了,我自己也覺得舒服,但我沒有辦法去代表别的導演,我隻能說我自己很清楚這一路是這麼走過來的,有的時候,有些事不足以為人道。你是能看到你的進步。

法蘭西膠片:這種進步首先能讓身心放松嗎?

李霄峰:整個人的身心松馳了,方方面面的因素吧,但是身心其實沒有今天這麼開放,沒有這麼的放松,或者說顧慮吧,沒什麼顧慮。

其實拍《風平浪靜》的時候,有點像拍第一部《少女哪吒》的時候,沒有想過什麼市場,沒有想過什麼電影節,什麼都沒想。

也有運氣的成分,運氣好,正好碰到頓河這麼好的制片人,黃渤這麼好的監制。

而且這幫演員湊到一塊,隻要坐在一桌,這個氣場就和複仇者聯盟那個氣場差不多。

特高興,特别和諧,溝通沒有障礙。其實我有那種傷感,大家在一塊的時候,像小孩一樣。但是這幾個小孩的秘密要被大家看到了,你知道我的心裡,有一種不舍。

既然要公映了,它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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