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伊始,畫面出現,以粗砺的環境音為底色,聲音的顆粒感已然生成。列車與軌道摩擦的聲響從遠處滑來,引導我們将視線移向即将加重的畫面右側。尖銳的刹車聲響之後,沉悶的腳步聲随即響起,兩種音源的遠近對照制造出明顯的縱深感。人物從攝影機兩邊湧向前方,走在人群中心的安娜突然被畫面的重心所牽引,在她最終抵達更遠的景别後,另外那些人的腳步聲和他們的身影同時消失了。至此第一幕進行過半,而此後的一半幾乎與前完全對稱。這裡的對稱指的是聽覺的對稱,不同于畫面開間的對稱,聽覺的對稱是縱深方向的。這是聲音的透視法。

熟悉阿克曼作品的人都應感受到純粹聽覺的吸引。從處女作開始,阿克曼便構建出其獨特的聲音系統。《我你他她》包含兩種聲音體系,一種是空間的(封閉的)聲音,另一種是城市的(流動的)聲音。在她之後的作品《讓娜·迪爾曼》和《安娜的旅程》中,這兩種聲音對主導權的争奪決定了各自氣質的微妙差異。前者在大部分時候是封閉的,且令觀看者處于壓低的姿态,在之前的影評場景信息和電影語言中我曾提過聲音(-畫外音)如何成為空間的“窗口”,在原本封閉系統内蔓延的情緒如何随着聲音的方向傾瀉而出,而最後的車鳴又如何将我們拽入真實的情境。而在後者,聲音簡直無需特意進出就形成了格外豐富的敞開的空間層次。攝影機捕捉到的聲音似乎比我們在現實中聽到的聲音更加精确,以至于自動門的開合、一張折疊的紙被打開以及拉動窗簾的聲響都那樣使我們着迷。在這之下,列車聲、城市噪音形成了一個穩定的聲音的場,聲音不再是漂浮于畫面之上,亦不是某一時刻從某一薄面穿透而來的力,而是持續不斷地層層包圍地作用于影像主體。施加在凝滞的畫面上時,聲音先于畫面,這分明是反物理的,應當說是聲音的邏輯先于畫面的邏輯。電話鈴響了我才去接這是常識,聲音引導動作,動作生成畫面。但這并不意味着聲音處于支配的地位,人物清晰的吐字聲即設立了一種同步标準。和畫面一樣,聲音的異動實際取決于人的不定态的漂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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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層次遷移的例子是安娜躺在床上(又将畫面重心設在右側制造失衡感),音響裡的音樂聲逐漸被列車行駛的聲音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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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以安娜起身後打開櫃門的一聲清脆聲響結束音樂,似乎暗示人物動作對環境的神秘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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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系統的穩定性體現在剪輯點的縮減,如在這一處轉場中鏡頭由站台上的母親切至車廂内的安娜,聲音卻是連續的

要認知整個聲音系統,無法被忽視的關鍵是車的聲音。車,這一現代化的機械猛獸,卻同人物與風景的流動融為一體。班甯在《小路》中反複以車沖撞自然的意象(雲、雨、霧、雪),形成一種有趣的協奏。呼嘯而過的車在視覺上使我們來不及反應,卻在聽覺上留下一道優雅的弧線。而在阿克曼的電影裡,車作為缺場的存在,僅為人物的交談提供一種韻律,這是直接抛棄車笨重的物質軀體而發揮了其飄逸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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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人說話的過程中,背景有環境噪聲、有規律的擊打聲和遠處公路上的汽車聲至少三層聲音,但它們的内在節奏是統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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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是反田園的嗎?在這一如《鏡子》般優美的場景中,工業社會與田園景觀的界限被抹去了,遠處的車水馬龍聽起來像風聲——安娜的頭發被吹動了,一切都那麼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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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的頭發被風吹動了,與之前多麼相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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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内的鏡頭與列車内的鏡頭異曲同工;男人打開車載音樂,内外聲音的強弱對比回到了安娜在旅館内第一次打開音響的時候,又一對呼應

除了固定機位的長鏡頭外,影片還有許多跟随人物運動的橫移鏡頭,這使得聲音的變化更為靈活。鏡頭跟随人物在街上遊蕩,當掠過一家餐廳的櫥窗時,裡頭的鋼琴聲漸漸響起,又在嗒嗒的高跟鞋聲裡淡出,多麼輕松而自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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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物不再遊蕩時,“旅程”結束了,原先的聲音系統一點點地分解,影片也陷入安靜的基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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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第三個男人共處的旅館,高層建築的玻璃隔絕了窗外的聲音,安娜獨自清唱,鏡頭刻意将她置于黑夜與花屏的電視之上,顯得無比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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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也是最安靜的時刻,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黑暗中隻剩下答錄機機械而單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