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戰壕》
La trinchera infinita (2019)
這是一個關于遺忘的故事。
遺忘從改變開始。
一個人藏身密室三十年,會發生怎樣的改變。
1936年的那個早晨,伊尼奧·布蘭科是最機敏的那個。
面對危險,人們和動物的本能反應是一樣的。
腎上腺素沖進我們的血液時,我們就是一隻野獸。
野獸這個詞,聽起來兇悍,其實,在瀕死的時候,很多野獸選擇讓頭腦一片空白,僵在當場,任由掠食者撕咬。
伊尼奧不是這一種,他更符合我們對“野獸”這個詞的固有印象。
他是甯可咬斷自己的腿也要從陷阱中逃脫,拖着流出體外的内髒也要逃出包圍的野生動物。
開始逃亡時,伊尼奧·布蘭科還是一直關不住的野獸。
當時的情況真的很糟。
追捕者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殺逃跑者。
躲在井裡的獵物一旦被發現,無需捕獲,隻需亂槍射殺。
他們的任務隻是殲滅,無需辨認身份,無需回收遺體。
這樣的人類活動更像是清除害蟲,連打獵都算不上。
如果是打獵,至少還要扛回戰利品當晚餐。或者把頭挂在牆上留作紀念。
如此看來,伊尼奧·布蘭科這些人的腦袋,連做紀念品的價值都沒有。
行兇的人并非侵略者,他們都是西班牙人,是伊尼奧同胞,還有可能是鄉親和鄰居。
追的和逃的,他們的差别隻是陣營不同,立場相左。
這就是内戰。1936年到1939年,西班牙打了三年的内戰。
内戰之前,西班牙是一個新成立的共和國。他們剛剛推翻了帝制。
掌管西班牙的權柄,在舊勢力和新勢力之間輪轉。直到一方決定将另一方徹底趕出曆史舞台。
伊尼奧·布蘭科是站在執政的一方,也是後來戰敗的一方。獵捕他們的是反叛的一方,也是後來取勝的一方。
起因太過簡單,所以伊尼奧的兒子長大之後,追問年邁的父親,你究竟做了什麼,必須躲在牆壁裡。伊尼奧也無從說起。
伊尼奧和妻子在交談中反複提到一個名字,佛朗哥。
他就是著名的弗朗西斯科·佛朗哥,他是追捕伊尼奧那一方的領袖。此後,他赢得西班牙内戰,統治西班牙長達三十多年。
佛朗哥在伊尼奧眼裡是殺人惡魔,在妻子眼裡卻溫和得不像一個領袖,而且妻子坦言,佛朗哥不太協調的頭身比例,甚至有點兒萌。
牆外面的西班牙,正是如此微妙。
佛朗哥自始至終是伊尼奧的恐懼,是他災禍的來源。伊尼奧認為,佛朗哥不下台,他永遠無法獲得自由。可是,佛朗哥的元首職務,任期是終身。
内戰結束之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戰争初期,佛朗哥不希望西班牙卷進戰争中。剛走出内戰的西班牙極度虛弱,而且國内仍然不太平。
更何況,當西班牙保持中立時,兩邊都争着送來實惠,以防西班牙投向另一邊。
後來,佛朗哥還是趟了這攤渾水。跟着德國攻打了蘇聯。
伊尼奧總算有了盼頭,他盼着盟軍勝利,幫着軸心國放過槍的佛朗哥勢必被戰勝國拉下馬。
諷刺的是,發生在妻子身上的情況,這一次發生在了西方國家的領袖身上。
盟軍勝了,伊尼奧等着抱起搖籃裡的兒子到陽光下歡慶。
可是等啊等,等到兒子長大到他都抱不動了。伊尼奧等來的不是戰勝國對佛朗哥的清算,而是西班牙正式加入聯合國。
再後來,就是廣播裡面佛朗哥和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親切會面。
妻子問伊尼奧,這些人不知道佛朗哥在西班牙做過什麼嗎?
伊尼奧隻能聳聳肩回答,反正現在西班牙已經加入聯合國了。伊尼奧心裡明白,他們怎麼會不知道,他們隻是選擇遺忘。
往後,他的家人也成了遺忘者,妻子就像忘記了過去,那些夫妻二人躲在牆角陰影裡的日子,那些抱在一起哭作一團的日子。
妻子開始計劃陪兒子到海邊度假,還和原國民警衛隊軍官的遺孀成了閨蜜。這位軍官的屍體,如今就埋在伊尼奧的床墊下面。這個人想強暴妻子,被伊尼奧殺掉了。
不隻是他的家人,整個西班牙都在發生改變,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好,小轎車越來越多,世道越來越太平,原來反抗佛朗哥的勢力也都官宣對佛朗哥統治的認可。
黑白的報紙變成了彩色的雜志,收音機也升級成了電視機。
電視機裡的佛朗哥,從一個獨裁的反叛将軍,變成了一個簡單、真誠、坦率,态度誠實的老年政治家。
整個西班牙都在遺忘,但是伊尼奧忘不了死神端着步槍,在身後追趕的咆哮,忘不了彈頭在身邊的牆壁上爆裂的脆響。
伊尼奧知道,如果他走到陽光下,等着他的是一次處決,連審判都不需要。
伊尼奧是對的,捕殺從未停止過。
牆外的世界在變,牆裡面,伊尼奧的心也開始改變了。
從前,他還有魄力效仿《肖申克的救贖》,從密室裡挖一條通往樹林密道。如今,他連拉開自家門栓的勇氣都沒有。
曾經,鄰居試圖妨礙伊尼奧逃生,結果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如今還是同一個鄰居找上家門,伊尼奧卻像遇見了貓的老鼠,貼着牆根兒驚惶逃竄,在自己的地洞裡抱着腦袋瑟瑟發抖。
兒子瞧不起他,嘲笑他躲避的是莫須有的迫害,妻子也對兒子的話也抱有些許認同。
如今伊尼奧,即便和兒子一樣,相信外面是安全的,他也沒有能力跨出大門半步。
1969年,西班牙内戰結束三十周年紀念日,西班牙内閣宣布,1939年4月1日前所有和戰争有關的罪行,都會在1969年的4月1日被赦免。
三十年算什麼,伊尼奧在密室裡躲藏的時間比内戰結束紀念日還多出三年。除非再設定一個内戰爆發紀念日,倒是能和伊尼奧的“刑期”拼個高下。
藏身密室三十三年,人會變成什麼樣。
鋼琴家1900凝望着燈光璀璨的碼頭,轉身走回維吉尼亞号。
囚犯老布離開肖申克監獄,自缢于房梁上。
伊尼奧脫掉妻子為他出門而精心準備的褲子,爬回自己藏在牆後無盡的戰壕裡。
到這裡,還不是故事的結局,開始說好的,這是一個關于遺忘的故事。
還記得伊尼奧的鄰居嗎?阻撓伊尼奧逃跑被打翻在地,這三十年裡始終像蒼蠅一樣繞着伊尼奧家的窗子嗡嗡作響,時不時發出撞擊玻璃的啪啪聲。
他尋找着任何一道縫隙,潛入到屋子主人的隐私中,嗅探着證實伊尼奧存在的任何一顆氣味粒子。
究竟是什麼深仇大恨,仇恨這東西,很多時候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恨本身。
可以想象的是,人生在世,誰沒有個把仇人,誰又沒說過或者聽過有這麼一句話。如果殺人不犯法,第一個就幹掉他。
不過,也隻是說說而已,因為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1936年那個清晨之後的西班牙,這位鄰居殺掉伊尼奧是真的不犯法。
兩位老者,經曆了三十年,一個無法忘記有個鄰居必須捕殺,一個從沒忘記被獵捕的恐懼。
就連殺人如麻的元首佛朗哥,都在為了遺忘這場同胞間的自相殘殺做着鋪墊。
為了給伊尼奧這樣的老人多曬一天太陽的機會,也為了給西班牙從獨裁統治,溫和的過渡到民主國家一個機會。
電影将最後的鏡頭交給了這兩位老人。
在一個擅長遺忘的國度裡,記性最好的兩個人。
如今是1969年的西班牙,佛朗哥大赦天下。
殺人不犯法,變成了一個笑話。僅僅是一句狠話。
遺忘似乎是避免尴尬最好的遮羞布。
然而。
遺忘,在隔窗而立的兩位老者之間,就像那塊透光的窗簾一樣。
切切實實的擋在那兒,卻什麼也遮不住。
人海茫茫,因光影相遇。
相隔萬裡,伴文字相識。
我的公衆号【逐年追影】,有空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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