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發帖的時間來看,《信條》的豆瓣評分是8.3,應該是諾蘭電影開分最低的一次。此前諾蘭電影的最低分是《失眠症》,也是唯一一部低于八分的電影,而照目前情況來看《信條》很有可能跌落到7字頭。

首先我想說的是電影并不難懂,至少概念并不難懂。前半段看似抛出大量信息,實際上是諜戰類型的套路寫作,高密度的人物對白也屬于對這一類型語境的拙劣模仿。令人費解的原因可能在于觀衆對整個任務始終缺乏完整的認知,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有點《記憶碎片》的意思,諾蘭在引導我們拼湊碎片,但在碎片之外又隐藏了很多關鍵信息生成懸念,最終依靠人物身份等的轉折消除懸念。其實到最後我們不難發現所有這些人物的命運/功能都一目了然,很多評論會提到“人物臉譜化”,我傾向于認為諾蘭是創造出了另一類遊戲玩家式電影,一個不斷複活的無名無姓者(賦予觀看者命名權也即使之成為超越性的人物-所謂的"protagonist")執行阻止邪惡大反派毀滅世界的任務,而其他角色均可視為npc。

一開始聽說本片是《盜夢空間》2.0我還挺期待的,畢竟正好相隔十年,要是能接近《盜夢空間》在當年的影響力也不錯。但實際上兩者相去甚遠。可如果一定要說一部氣質上最接近的諾蘭電影,或許也隻能是《盜夢空間》。兩者的大體框架都是主角依靠某種高科技執行任務,且全片充斥着諾蘭招牌的動作戲。《信條》的開場戲很好,場景設在一個大劇院裡(或許是因為希區柯克吧),這一類圓型空間對動作張力的凸顯十分有效,且頗具美感。

但在整體結構上,從我的直觀感受來說,沒有《盜夢空間》那麼工整和嚴謹,更沒有《敦刻爾克》那層層推進的節奏感。雖然對時間的設定是一個莫比烏斯環式結構,但體現在叙事上基本就是先正後逆,且前後并不完全對稱(影片過了一大半主角才進入逆熵世界)。而帕丁森這一角色的命運才是真的莫比烏斯環,正如他結尾自己所說的,他在這整個時間的回環中穿針引線,他早已知曉“What's done”所以他的行動總是比我們認知的時間謎局快一步,他的軌迹引領着時間的軌迹。但遺憾的是電影的叙事結構顯得較為平庸。諾蘭的上一作《敦刻爾克》恰恰是反過來,通過對線性時間的非線性處理形成遞進式結構,拉片以後更能直觀地體會到這種結構之美。而《信條》經不經得住拉片我不好說,因為這部電影本身也像是一個熵增熵減同時發生的混亂體系,電影裡說的那句“不要試圖理解它,感受它”,或許可以翻譯為我們對待它的方式應當是局部感知勝于整體把控。因為因果倒置的世界本就是超出人類經驗的,所以我們也不必糾結于其中的聯系,“看”就好了。

我覺得這也是本片最好的地方,其向我們的觀看方式發起了挑戰。很多人會抱着解謎的心态來看諾蘭,但諾蘭這一次卻借角色之口說出“不要理解”這樣的話,這或許也正是作者本人的态度。諾蘭的電影不是什麼智力訓練,而是觀看方式的訓練。而觀看方式,說到底是一種思維方式。片中士兵對男主角說“如果你隻會正着想,就别幹了”,所以觀衆也必須同時具備雙向思維。《降臨》裡七肢桶的語言通過改變女主角的思維賦予其預知未來的能力,而《信條》或許具有同樣的意義,男主角在最終已經知曉自己未來的使命,而像我之前說的男主角隻是觀衆的玩家身份,說到底這是對觀衆思維的改變。

從男主走出轉換裝置的那一刻,我們的思維就在接受這種訓練。倒飛的鳥,逆向的阻力,随後升級而來的是同時有正行和倒行的車/人,還有邊複原邊爆炸的樓。這些視覺奇觀解構了我們的思維,至于如何重構諾蘭自己也沒有搞清楚,或者說是為了保持電影的神秘感。不同于《盜夢空間》嚴密的邏輯體系,《信條》的體系是開放的,所以我們發現總會冒出一些新的說明來填充劇情(譬如主角的幾次複活)。這說的難聽點就是“想到哪拍到哪”,這也體現在影片大量莫名其妙的剪輯上,尤其是對平行蒙太奇的運用,和《星際穿越》裡那段為人诟病的剪輯有着同樣的問題。當然後者我個人認為并沒有危及整體,但《信條》讓我覺得是全面的剪輯失誤。

最後還是說點好話吧,畢竟諾蘭是我曾經最喜歡的導演,我也一直認為他稱得上是作者。我不苛求他的文戲能有多大進步(這次甚至可以說是最差,角色“工具人”,台詞瞎糊弄),但就憑他對高概念的探索及具象化輸出上他也值得被予以足夠的重視。而他最顯著的風格是在高概念下竭力發掘傳統動作戲的張力(對槍戰/肉搏的執着),《信條》一開場就很好地反映出這種風格,槍械對抗,營救人質,搭配緊張急促的配樂(諾蘭的配樂真的是越來越不節制了),大量行進中的背拍及室内空間中的運鏡方式都令人回想起《黑暗騎士》的開場。所有行進的人物都在機械般地運動(最為明顯的是最後高潮戲裡執行任務的士兵群像),這是被許許多多評論者所批判的,但這也正是諾蘭所信賴的叙事方式,即秉持着效率至上的原則書寫一段機械的曆史。這對于熟悉諾蘭的觀衆而言或許并不造成什麼困擾,但會一直是束縛他作品表達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