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類的未來做一個假設:人類的終點是虛無主義。然而這個命題本身就是悖論,因為虛無主義的範疇中根本沒有“假設”、“終點”,但人類确實對虛無主義有很充盈的幻想,好像他們從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乃至全人類的使命,但不幸的是,這神聖的、詩意的使命的源頭竟然是個悖論,這個悖論告訴人類,他們永遠無法獲得決定自身去向的權力感。這種失落與缺失的感覺讓人類十分憤怒和不甘,他們對權力的渴望迫使他們将虛無主義教條化,用虛無主義的教條去構想他們能從中獲得權力進而能決定自身去向的世界。
教條虛無主義下的權力意志規定,世界的“等級制”分為表面的世界、影像世界、生成中的世界。“等級制”的産生是對世界的解釋,而對事物的解釋就是權力意志的一種形式,即:必須首先植入一種意義,才能造成現實。同理,權力意志規定教條虛無主義是迄今為止對生命價值解釋的結果以及精神之力上升,突破使人在獲得權威時屈服于權威的信仰,權力意志針對這種現象(意義)解釋說:必須存在一個希望增長的物,由這個物按照它自己的價值來解釋每一個希望增長的物,由這個物按照它自己的價值來解釋每個希望增長的物。人類受到權力意志的感召,争取來了最高的權力,即上帝的權力——一切都來源于這個權力,由此産生了“世界”,為了精神之力的上升,擁有上帝權力的人創造了世界的“等級制”,在這個“等級制”中,有普通的世界、平庸的世界、典型的世界以及最高等的世界,這類虛無主義語言在《放大》中得到了很好的翻譯:影像是如何将虛無主義作為禮物賜給我們的感官世界。
表面的世界來源于文藝複興,文藝複興時期的美德,是脫離了道德的美德,一切都是最美妙的欺騙和假象,她們的名字叫做藝術與美學。現代的文藝複興不同于中世紀的文藝複興,現代藝術乃是制造殘暴的藝術,色彩、質料、渴望,都顯出兇殘之相。在放大的世界裡,我們看到現代藝術訴諸的是現代的貪婪、不滿、浮躁、厭倦和痛苦不堪的成群結隊的現代的人們,在他們的悲慘深淵的上空,展示出一幅極樂和出世的景象,從而使他們暫時得以忘憂;現代藝術家酩酊陶醉,感官敏銳異常,他們可以深入貧民窟收集藝術素材,也可以在敞篷跑車裡像軍官一樣發出定言命令;他們在面對自己的缪斯時有專制獨裁的一面,但在面對行為藝術家時有慷慨大方的一面;他們對自身的藝術激情無比忠誠,卻對政治、戰争、社會展示出虛僞的一面……藝術家把生命的對立特征明确地表述為生命的光環和辯護詞。我們藝術家啊!沿着荊棘之路向上攀登,登上天馬行空般幻想的極巅,如統治者般俯瞰萬物卻毫無眩暈之感,仿佛天性就适合攀登峻峰、統領萬物似的,藝術家是使生命成為可能的壯舉!是生命的誘惑者,是生命的偉大興奮劑!她通向痛苦和被希望、被神化、被神聖化狀态之路,路之終端,即美學。世界充滿美的事物,然而她們得以展露的美妙時刻實在罕見,但這也許是美學的最大魅力所在了:一塊用黃金編織的、充滿美好機遇的面紗屏蔽着生活,蘊含着希望、抗拒、羞澀、嘲諷、同情、誘惑……美學就像女人!要看出一個女人美的極緻,光靠知識和良好意願是不夠的,還要與她們拉開距離,或者為了看清她們而補看;或者變換角度觀察、從橫截面觀察;或者用有色玻璃觀察,在夕陽的餘晖裡觀察,透過湛藍的海水觀察,或者賦予她們一層不完全透明的表層……最終我們選擇了一種殘忍的方式:用相機對她們進行假設、侵擾、闖入、歪曲、利用,強行灌輸給她們一個殘酷的現實:她們一切美的存在,都是為了在藝術家的照片裡終結。照片把流動的女人變成了存在,作為高等的、獨裁專制的人,我們本來是不能忍受存在的,但對于作為美學現象的存在,我們的眼睛、手、甚至良知很樂意通過藝術使我們有能力從内心呈現這種現象,盡管開始時作為美學現象的存在陌生怪異,但我們仍然對其意境和表現形式保持忍耐、對其神奇保持慈善心态,久而久之,我們終于習慣她了!我們期盼她!缺少她時就會若有所失;于是,她也就源源不斷地施展魅力和強制,直到我們最終愛她,對她俯首帖耳、心醉神迷,乃至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更美妙的事物。看哪!我舉起五彩缤紛的雄性性器對着我的攝影對象,助手打開天窗上的窗簾,雲彩的紗巾從這美的極巅飄走,太陽在高空朗照,為我們。房間裡響起了淫蕩的爵士樂,透過音樂,猶如透過一片彩色的霧,我們遙視和谛聽我們的愛,我們的愛仿佛變得更遙遠、更動人、更輕松了。“好,很好,很好!不要動!”她把頭發向後撩起、伸直身體,又向前傾身,随着樂曲的節拍扭動起來。“笑一笑,繼續笑,就這樣對!”我對她的耳語通過她的笑容洩出來了!“來吧,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很好,再向後些,再向後些。現在,像我說的那樣做,做得真實些。接着來吧!”我跪跨在她身上,我的聲音越來越大,達到迷醉的狀态!在我和她無條件的信任中,不幸、邪惡和愠怒的人享受到了命運的巨大的破例開恩,靈魂為之煥然一新!一種沒有限制的和夢幻一般的感覺在某一天不期而至,大駕光臨!與我們過去的所有生活截然不同,恰成鮮明對照!這些美學的存在宛如從天降臨的奇迹,熠熠生輝,超出了一切語言和形象。此時,我陷于波濤洶湧般的激情中,白熱化的欲火從我們的哮聲、呼号聲、尖叫聲全方位地向我襲來,在我的最深處,年邁的地震之神在歌唱,聲音沉悶,似一頭公牛的怒吼,它踏着驚天動地的節拍,緻使心髒這塊風化的奇岩怪石顫抖不已。啊!這幽靈似的美人啊!她到底用什麼魔法将我擒獲!我是不死不活的、幽靈似的、寂靜的、觀察着的、滑行着的、飄浮着的永恒的自我嗎?當藝術家置身于他構想和設計的波濤洶湧中,就會看見甯靜的、魅力無窮的美人從他身邊掠過,在這甯靜又魅力無窮的溫柔鄉,喧嚣無比的激浪也會變得悄無聲息,人生也會變成超越人生的夢境。啊!這個充滿夢與醉的表面的世界!她同化了女人的激情和簡化的顔色,一切都呈現出和諧的美,這種和諧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樂趣,構成了一個意義豐富的自然,仿佛是在人類的色彩的海洋中浮現出的孤島,在這裡,人類産生了最初的對于生存的快樂,他們從祖先那裡明白,生存是簡單的,隻具有簡單的顔色:綠色的樹林、紅色的建築、黑色的街道、白色的光芒。
影像世界是“有理解力的”、“有認識能力的”智慧發現了一個已經創造了的粗糙的世界。在我們沐浴完“美”的春雨後的空虛中,看着疲軟的身體,我們胡思亂想,揪出了諸想法中的猶大,他通過猶大之吻告訴我們:感覺事物是美的,也就是說,這種感覺肯定是虛假的。我們被它的相機假設、侵擾、闖入、歪曲、利用,被強制接受了他的體液,經過漫長的孕期後,我們生下了這個塞滿技術、工具的世界,這個世界惡臭不堪,仿佛我們的先祖與撒旦達成了某種交易才讓我們生下這樣的孩子,它的存在就是對“母親”和“孕育”這兩個詞的亵渎。但我們還是像受撒旦威脅了一樣和它相處了幾千年,又像耶稣受難般受盡了鞭打和辱罵來試圖把它和我們的感官相連接,以至于它能成為在我們體内分泌多巴胺的器官。康德做過這樣的事,那個東普魯士的奶媽,他對所有的孩子都抱有強烈的母愛:“形而上學”、“自在之物”、“先天法則”、“純粹理性”……這些孩子都是在他的營養下長大的,他的乳房甚至比聖母像上那位母親的還要大,但沒有女人願意跪在他面前祈求得子,因為人們對他的書的厭惡,和他們對這個粗糙的工具世界的厭惡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從句比當今所有的公式都複雜,可能隻有撒旦才能讀懂他的書吧。總之,我們無法像對美學和藝術無條件信任那樣任由工具和技術吸吮人類的營養,我們應該把營養全部給美學世界!于是這個先天性殘疾的孩子自己長大了,他學會了利用一些渴望“更美好的世界”的人的激情來發展自己,不過他保持了他的善良,他的善良就是“理解”和“認識”。當我在觀察照片時,照片中被假設為可理解的東西的那種啞默,構成相片的吸引力和挑釁性,而我的認識始于不把表面上的藝術世界當作世界來接受,但我對表面世界的渴求還在阻擾我接受我在照片中理解的邏輯意義世界——我通過一個複制的影像來裝飾這個已經擁擠不堪的世界,使我們覺得世界比它實際上的樣子更容易為我們所理解。但是,無論我們在理解認識方面取得了多麼大的進步,那些構成了我們的存在的各種本能沖動的整體形象在我們的心目中都隻能仍然是極其殘缺不全的,對于那些普通一些的本能沖動,我們甚至說不上來它們的名字:它們的數目和強度、潮漲和潮落、彼此之間的作用和反作用,特别是它們的營養規律對于我們來說都仍然是絕對的未知數。相反的,我們可以在充滿情欲的藝術世界裡找到記錄我們生命的律動的膠卷,膠卷裡的每一幀相片都是“我”的存在。随着膠卷的放映,和煦的、略帶雨意的風産生音樂的氛圍和富于創意的歡悅旋律,它就是那吹拂在教堂并賜給我和她戀情的風嗎?面對這樣一個充滿鮮紅的血液和雪白的精液的世界,我們隻要去愛、去恨、去渴求,那麼,思想和夢幻的力量就充滿我們全身,我們的本能沖動就以思想和夢幻中的食物充饑:昨天我認為自己揮舞着攝影機鑄成的寶劍救贖了一位即将被槍殺的陌生人并做了一個柔情似水、凄恻動人的夢;今天我認為自己用攝影機寫下了康德的三大批判,在這些文字中我洞察并證明了一個感官之外的世界,回家後我做了一個妙趣橫生、興緻勃勃的夢:哇,我似乎已經進入了那個充滿工具和技術的邏輯意義世界了,雖然無法說服任何人,但我執迷于無盡的推理與證明。呀!我愛康德,我愛“自在之物”,我愛“形而上學”,所有說那些不存在、沒有意義的人都是愚蠢的經驗主義者!我從道德意義和邏輯推理的夢中醒了過來,發現我已經完全脫離了那個情欲世界:我曾無條件信任信任的妻子在和畫家纏綿在魚水之歡中。這個畫家曾經也執迷于他的那個意義世界:他從宇宙大爆炸一般混亂的“意象”中找到了靈魂并給予了它存在,使它成為實體,他稱之為“腿”,但我并不能融入他的意義世界,他也拒絕我融入。如今他放下了精心虛構的意義世界,沉醉于情欲世界。在情欲世界我面對這樣的神經刺激很容易對人的自然本性産生一種恨意,因為我深愛我的妻子,但如今我更愛我的意義世界,這個先天性殘疾的孩子也有可愛的一面,他讓我相信,認識者的幸福增加了這個世界的美,還使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更加光彩照人,知識不僅把自己的美投射到事物之上,而且還把自己的美滲透到事物之中。或許,那條“腿”即使不在畫中也有自己的意義,正如螺旋槳不在飛機上也是有意義的、被砸壞了的樂器在狂熱的場合也有意義……因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我知道我所做的是什麼,我是我行動的自由的原因,我相信其他人,其他人也是他們的行動的原因,我可以說出導緻行動的每一種道德可能性和内心活動;無論你如何行動,我都不會吃驚——關于行動,我了解我自己,并且也了解你們每個人,理所當然的,我也接受“網球”這一主體的實體化:既然一切皆虛無,那麼它們的存在與否就沒有意義,如此看來,我們為何不可虛構出它們存在的“現象”呢?
生成中的世界是反映出我們虛無主義品質的鏡子,隻有在這面鏡子裡,我們的虛像才會廢除教條虛無主義,成為真正的虛無主義者:生成中的世界對智者、虔誠者和有德行者來說是可以達到的——他生活在其中,或者,他就是它;生成中的世界,現在不可達到,但我們應該把它許諾給強者、統治者、英雄、藝術家;生成中的世界,不可達到,無法證明,不可許諾,它是形而上的概念,是一個先驗法則,是一項義務,一個定言命令;生成中的世界無法達到,無論什麼條件都不能達到,不能達到也就是不可知的,所以談不上形而上學,談不上先驗法則,談不上任何範疇和概念;“生成中的世界”是一個不再有任何意義的觀念,一個無用的、多餘地觀念,因此也是一個被駁斥的觀念,讓我們廢除它!我們自己廢除了生成中的世界,剩下的是什麼世界?也許是那個虛假的世界?但是不!連同那真正的世界,我們也把那虛假的世界廢除了——廢除一切,是為了生成一切!我拉着我的兩個孩子的手,一個貌比天神,形如雕塑——我的美學藝術世界,我給了她一個吻;一個先天殘疾,但對身邊的一切都有責任心——我的工具技術世界,我給了他一個吻。我們一起消失在了生成的洪荒中,我們的生成充滿了夢與醉,我們的消失也沒有失掉壯麗和快慰!所有在生成的洪荒中失去實體的靈魂成群結隊,朝着迄今為止所有“存在”的太陽隕落下去的方向,飛向最遙遠的遠方。
我們通過一次偉大的假設在虛無主義的巨浪中對着淡藍色的天空咆哮,但浪很快就回歸巨大的海洋,我們又重新回到教條虛無主義的岸上,在岸上我們撿到了一隻海螺,海螺裡的音樂告訴我們:貫穿人類起源與滅亡的,是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