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當時找片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就把它和《白日焰火》《心迷宮》《血觀音》《嘉年華》、《大佛普拉斯》《追兇者也》《無名之輩》《驢得水》《無人區》歸差不多一類了。黑色、犯罪、帶點文藝色彩,亦或是喜劇色彩

導演忻钰坤是一個極擅長運用各種隐喻與符号來表達電影内核的人,在這部電影中,也充滿了各種另有深意的鏡頭語言。

三角與羔羊

在電影開始,小男孩在放羊時便用石頭擺了一個三角形的金字塔,之後這堆石塊被打亂,預示了小男孩的命運(男孩名叫張磊,由三個石組成,石塊被打亂,也意味着小男孩兇多吉少);昌萬年的辦公桌上也擺着一個金字塔模型;徐文傑尋找女兒時路過的山峰;直至電影結束張保民身後那座轟然坍塌的山,也是金子塔。

金子塔這一極具象征意義的符号,是導演對人類社會層級劃分的潛在隐喻:塔尖是社會上層,中間是中産階級,塔底則是社會底層。三者之間的關系在電影中表現為:作為社會上層的昌萬年掌握着财富和力量,在非法采礦後,又想讓中産階級的律師徐文傑幫其解決麻煩,而社會底層的張保民,則是弱勢群體,他們在整個社會體系中沒有話語權,這在電影中具體表現為張保民的失語,表面是他與人打架後咬斷舌頭不願再說話,但實則暗指社會底層群體的無處發聲和蒼白無力。

與此相呼應的,是影片中的另一個隐喻符号:羔羊。

羔羊是貫穿電影的一個元素,張磊一出場便是在放羊;被張保民戳瞎眼睛的屠戶,宰的是羊;昌萬年如饕餮般大快朵頤的,也是羊肉,當他請同行吃羊肉時,對方說,我吃素。昌萬年說,羊也吃素。言外之意是:羊本就是食物鍊的最底端,你吃素,那麼你隻能像羊一樣被頂層食物鍊吃掉。

由此,人類社會中的層級劃分通過“羔羊”這一具象化的符号而形成一個閉環:窮人養羊,屠戶宰羊,富人吃羊。

這個在現實世界裡真實存在,而又無法被搬上桌面的問題,被導演通過這種方式巧妙地表現出來。

名字與命運

在中國傳統文化裡,名字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文化符号,它承載着長輩的期許,包含着家族的願望,甚至很多時候确實是“人如其名”,隻消知道一個人的名字,便可大抵知曉其人大概。

在本片中,亦是如此,三個角色的命運,都已被導演寫進了名字裡。

張保民

張保民,這在中國農村是一個極普遍的名字。很多地方都有一個習俗,那就是名字起的越賤,孩子越好養活——我的家鄉即是如此,也因此而誕生了不少讓人啞然失笑的名字。張保民,他想做的,不過是保住自己的正常生活而已,所以他甯願與人打架也不願在協議書上簽字(那意味着對他家鄉的毀滅,電影中多處顯示那個小村莊已遭到污染);在孩子丢失後,即便冒着危險也要獨創龍潭。他希求的不過是保住自己的生活,找回自己的孩子,但當這種基本要求都不能實現時,他便隻能尋求暴力,電影中他幾乎是從頭打到尾,但這并非他的本意——在這裡,導演讓我們知道,當社會底層人物最基本的訴求都無法滿足時,保民便會成為暴民。而保民與暴民之間的距離,就是一個社會的良心和時代的公正。

昌萬年

昌萬年,這個處于食物鍊頂端的商人,他想要昌盛萬年,财源滾滾,他想要真正融入上層社會,使自己成為一個“體面人”,所以他穿着筆挺的西裝,打着精緻的領帶,為學校捐錢也是為了樹立自己的僞善,但在骨子裡,卻始終有一種無法磨滅的貪婪與卑微:為了财富而不擇手段地威脅同行,西裝領帶下不倫不類的穿着布鞋,甚至連他的頭發也是假的。影片中比較有意思的一個情節是:張磊專門為他心愛的小羊羔在屋内搭了個窩,昌萬年一邊涮着新鮮羊肉一邊吩咐把羊肉抽成真空寄給國外的兒子。這又是一個頗有意味的隐喻:窮人的孩子在放羊,富人的孩子在吃羊,窮人的孩子視為珍寶的東西,在富人眼裡,不過是餐桌上的一餐美食。而最終,這個霸氣無比的名字并沒有帶給他好運,當他的人性在那座充斥着血腥肉味的豪華房間裡迷失方向時,也預示着他最終的結局是走向毀滅。

徐文傑

徐文傑,作為一個中産階級的名字,再貼切不過。他在影片中的作用至關重要,有人認為導演在這個角色上的塑造顯得過于單薄,但可能正是這種若有若無的弱化,才更符合這個人物的性格特點,符合導演對這個人物的要求。他在影片的前半段一直沉默寡言,這種沉默既是對自己的保護,也是對現實的妥協。徐文傑的身份設定是律師,他本該為這個社會的弱勢群體伸張正義發聲呐喊,但卻選擇沉默,甚至與社會上層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他并非從一開始就是惡人,當他因昌萬年而陷入泥潭時,他一直拒絕接聽電話,想要與罪惡保持距離。當他自己的女兒被綁架時,他的語言才漸漸多了起來,導演告訴我們:這一階層發聲的前提是,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傷害。而當他最後面對警察質詢,在緩緩戴上讓自己顯得文質彬彬的眼鏡,面無愧色地說出“沒有”二字時,也意味着他的靈魂永遠跌入了深淵。

主角雖然是張保民,但戲眼其實是徐文傑。張保民身上一直有一種善的力量,即便無法發聲,他也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尋求正義。但徐文傑是本該發聲,卻選擇沉默;有機會揭開罪惡,但最終掩蓋真相。在他身上,體現了人性堕落的全部過程。

電影中的情節設置也頗值尋味:當張保民被一群打手追趕時,救他的,是曾被他戳瞎眼睛的屠戶;而當徐文傑的女兒為張保民所救後,他依然選擇沉默和自保。在這裡,兩個階層形成強烈對比:屠夫貌似粗魯,但卻秉持人性中最重要的善良;律師文質彬彬,但卻踐踏現實裡最基本的底線。這也正印證了一句老話:“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漢娜•阿倫特曾提出著名的“平庸之惡”:即人們不去阻止顯而易見的惡行,甚至直接參與。但徐文傑的惡,已不是“平庸之惡”,而是有意識地選擇惡,并且成為惡的幫兇。

當一個有責任、有能力、有機會去伸張正義的階層集體失聲時,就是一個社會道德秩序的徹底崩壞。

暴裂與無聲,倘若我們将他們拆分開來,我們知道,“暴”是指狂暴、暴力,“裂”是指被暴力沖擊過後的撕裂與傷痕,而“無聲”則與“暴裂”形成鮮明對比,既指社會底層的張保民在遭遇傷痛時的嘶啞無力,也指沆瀣一氣的昌萬年、徐文傑在面對質詢時的沉默無言。

暴裂與無聲,在這三個人物身上都有體現。

電影裡的張保民,幾乎一路打到尾,作為社會底層的小人物,這幾乎是他尋找真相、維護權益的唯一方式。電影裡他的打鬥動作設計為生硬剛猛,他并沒有什麼格鬥技巧,隻是憑借一身蠻力,希望在打倒那些惡人後,真相便能浮出水面。他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但并不崇尚暴力。而他的“無聲”,則伴随整個過程。影片的最後,張保民倔強單薄的身影站在那裡,他身後那座象征着社會層級的金字塔形的山峰轟然倒塌,這既意味着這不合理的社會結構終有一日會土崩瓦解,也代表張保民心中最後一絲希望被徹底撲滅——山崩的力量與沉默的父親,這一組影像無疑會形成強烈對比。

相比于張保民,昌萬年的“暴”,是植根在他人性深處的。非法采礦導緻小村莊污染日益嚴重,于是他便找來律師為他擺平;同行不願将生意轉讓,他便威脅毒打;礦工不願與他合作,他便派打手施以暴力。他始終是一個嚣張跋扈殘暴陰險的形象,直至最後在面對警察質問時,說出那聲讓人心寒的“沒有”。

而徐文傑的“暴”,或者說“惡”,則隐藏的最深,但隻有他的“暴”最讓人感慨、最讓人壓抑:他的能力足以保證衣食溫飽,但當他的妻子病重時,他為了錢而接受昌萬年的條件,并在此過程中誤殺了張磊,與昌萬年相比,他一直有一種内心的負罪感,因此他選擇隐忍,選擇與昌萬年保持距離。在電影的前半部分,他的角色顯得若有若無,直到他的女兒被綁架,他才為自己發聲。他原本有機會完成救贖,卻最終選擇沉淪。

暴裂與無聲,善良與罪惡,真相與迷離,永遠不會落幕,一直都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