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有“一音成佛”的典故,也是“一聲一世”這四個字的由來。

最早接觸尺八,是蘇曼殊的一首詩:“春雨樓頭尺八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當時并不知道何為尺八,隻覺一定是一種極其動人的樂器。

後來,是男神佐藤康夫的《夜明》,尺八的聲音難以言說的蒼涼蕭瑟與空靈悠遠,藏着的卻是千回百轉、極盡溫柔。後來陸續愛上了《宙》、《一滴》、《每當想你的時候》等等,而今晚看到了《一聲一世》——不枉此聲,不負所愛。

喜歡聽樂超過聽歌。有詞的歌多為各種掙紮的心靈為私情而吼出的心聲。我以為,大部分語言是配不上音樂的。各種樂器,都是天人,它們自帶靈魂,觸碰之下,天籁流淌。一部《一聲一世》的音樂紀錄片,将尺八帶到我的面前。笛子、小号等吹奏樂器,是人聲的一種延續,在一段純音樂中,它就是唱腔,不着文字,卻盡顯風流。

彈撥樂器如古筝或古琴,會讓人對空間的感覺發生變化,而吹奏樂器如埙、箫、尺八,則會影響人對時間的感覺。尺八音色的蒼涼、空靈,仿佛能上溯至時間的源頭,虛無、空蒙。仿佛是生者與逝者的連結,飽含生命延續與傳承的溫柔與深情。是以,尺八,一聲一世。

這是我今年看到的最優秀的紀錄片。影片以尺八這種在國内十分罕見的樂器為主角,已足夠帶來獨樹一幟的新鮮感。但并不是在表面上直白科普,而是通過尺八将幾位與之相關的人物進行串聯。從簡單樸素的視角出發,講述他們的心路曆程、生活點滴、對尺八的理解和堅守,并将尺八的曆史發展和傳承等有側重地融入其中。

在觀看這部紀錄片的時候,情緒波動的很劇烈,很多觸動的句子因為太過美好而不忍心暫停去記錄,隻想擁有這一刻便好。那些街頭的雨中演奏,山間的臨風妙音,墓前的酾酒對奏,古寺中的禮佛而拜,萬千情感都湧上心頭。就好像這許多年來,情緒在一點一點的迸發,不激烈,但足夠厚重。被這美好的藝術一瞬之間激起。

我有的時候在想藝術對人類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麼?或許藝術意味着可以發現人内心的所有敏感豐富複雜生動的全部感受,所有已經被深藏進去的,也許你自己已經快要遺忘了的記憶,在這一瞬間,以一支古曲,一阙舊詞,一幅古畫喚醒,尋找到真實的自己,從世間所有他者的目光中超脫抽離,回歸本真。

很多被遺忘的品質可能需要通過這樣的一種方式去被發現。這可能就是藝術的價值所在吧。

關于孤獨。尺八本身的孤獨,十萬根竹子裡隻有幾根能制成“尺八”,所以每個尺八都是獨一無二的追求極緻的樂器;第二是尺八空靈的音色,帶有一種蒼涼遼闊的穿透力極強的孤獨感;第三是尺八傳承上的孤獨,像尺八這樣流傳千年幾近失傳的樂器,其傳人必然也是孤獨小衆的。

尺八是連接此世與彼世的樂器。當小湊站在青山環繞的長城上,在夕陽下吹奏《晚霞》,完成已故隊長的願望。那時,他感覺自己不是想起了已故的隊長,而是看見了隊長。十年來,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他。

很難不被長城上的《晚霞》打動,小湊說“長城的溫柔,大概是那種為了守護什麼而戰的溫柔”。這裡,尺八也是一種知道是為誰而奏的溫柔。

一音成佛,一聲一世。像三橋貴風說的,人的心靈,宇宙以及世間萬物,全都能在這一根竹管中得到體現。

尺八,這種以長度命名的樂器,自盛唐至宋,由入中之日本僧人傳入日本,幾百年的衍化生息,形成今日衆多流派的繁華景象。覺心和尚聞之,夢之,悟之,由此,這種竹管樂器便紮根于神聖的土壤之中。佐藤康夫先生說,在佛面前演奏,佛其實是一面鏡子,看到的是自己。他還說演奏的時候看着的,是自己的袖口。要駕馭它,必須是充分了解了自己的人,在充分了解自己的時刻之後,才可以吧。

以一聲救贖靈魂,以一音超度衆生,尺八之音,源于土,發于竹,借人之呼吸,透萬物,沒入虛空。生命汩汩流淌,所有的燃情和喜悅,它都替你演繹,所有的泣和訴,它都替你道盡。曾經的洇咽徘徊,塵世紛争,都被這樂聲消融化散。宇宙以此竹留出空心,以器入道,引凡入聖。尺八在選人,選擇演奏者,也選擇傾聽者。

今生此刻,得遇之,且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