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八世紀,那有着茶葉和絲綢,流着蜜與乳,精于琴棋書畫的古中國,對西方蠻族進貢的雕刻、珠寶、教堂畫均不甚感興趣,唯有機械例外。英國人很快發現,朝廷貴胄熱愛那些在盒中鳴叫的,人造的夜莺,比起蟋蟀更為永垂不朽。而皇帝每獲得一台能報時的自鳴鐘,便深藏于紫禁城,與曆法、星象、十二平均律,同視為不可市于人之稀世珍品。

于是英國商人立刻把許多精巧的機械小玩意賣到了中國,獲得了大量資金。而他們國内的工業革命,從此又上了一個新台階。

時間來到兩百多年後。今天的英國,又以一項特殊的産品吸引着大量中國及亞洲人:留學。亞洲留學生的學費是歐盟及當地人的兩倍,并且幾乎無法享受任何獎學金。而亞洲學生又因為遠道而來,往往來不及申請到便宜的宿舍,還需要再付昂貴的房租,連帶拉動了各種消費。于是,每年獲得的這些收益,也許大大充實了英國為脫歐所進行的準備。

從東方尋找财富,來促進國内的變革,然後再把革命成果販賣回東方。這筆精明的生意,原來自古有之。

2,

在倫敦的科技博物館,我确實第一次意識到工業革命帶來的震撼,比歐洲藝術給一個中國人的沖擊更為強烈和直觀。在盧浮宮和蓬皮杜,那些紛繁而濃稠的美,固然令人心醉,然而對東方人來說,隻是一種審美在欣賞另一種審美。可是,當我看到自動紡織機、自動蠟燭芯卷線器,自動演奏管風琴,自動密碼矩陣機、自動上膛槍械……電報器、蒸汽機、恢弘如鲸骨的起重機與車床……即便洛特雷阿蒙的詩歌也無法描述那種錯亂。這已不是審美體系之間的差異,這是智識的升維刺激。

何況,這些仿生的,模拟人類勞動的東西,曾經都是“活物”,并徹底改變了人類的生活。它包含着美感,但遠遠不止于美。它也包含着力量、恐怖和權力,可是也不僅僅是這些。

比利時人梅林穿着華服,端着飲料,踩着自己發明的輪滑鞋,悠閑地穿梭于沙龍賓客之中。他向人們展示了自己賦予無機物以生命的優雅才能:一台渾身鍍銀的機械天鵝,蜿蜒于以玻璃管模仿的水流之上,暗處的發條控制其曲項,捕食人造小魚。一切都是幻象,卻揭示出生命本質的虛空與循環。是因虛空而循環,還是因循環而虛空?這是佛教會思考的問題,也是馬克思主義技術哲學所關注的讨論。

每當人類困惑于深奧的問題,往往隻能從美中祈求答案。機械之美,在隐喻層面解釋了人是如何構成這具肉體的困惑。且在那無比精巧的聯動之殼中,盛滿空虛的縫隙。

3,

進入電子時代後,這困惑和這美感,都被擱置一旁。電子時代,智識的發展速度遠快于肉體的進化,人類被自己的發明遠遠抛在了後面,越來越多的人成為了電子産品的奴隸。智識和肉體,從此像兩條漸行漸遠的抛物線,隻在工業革命階段有過耀眼的交彙。當那個時刻過去後,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哀歎、惆怅、彷徨、孤獨,并逐漸發瘋。而電腦卻越發精密和無所不能。

所有的電子産品幾乎都基于直線,這一自然界不存在的造型。電子産品不再模拟人類的勞動,而是試圖超越和取代。人們的眼睛、耳朵和思想,都逐漸與手機、屏幕長在了一起,成為了新的器官。人工智能,讓人類進一步走進智識爆炸的黑洞裡,體會這一即将失控的宇宙。

而曲線不會回溯。無人駕駛的汽車載着所有人,在霧中行駛,不知會開往何處。

4,

一位棋手,悄悄地坐在一台模拟人類的機器裡,又假裝自己是那台機器。

這位神秘人物仿佛博爾赫斯或尤瑟納爾小說中的角色,而他的真面目,在曆史中已經越發模糊和近乎消失。如同上帝造人一般,操縱機器的人,最後隐去。

隻留下那具土耳其人空殼,變成機械時代的驚人騙局。

Ghost in the shell,是人類擁有自我意識後的最殘酷真相。

一線斷時,落落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