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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的話

今天想聊一聊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這是一部1953年的老電影了,黑白片。也許看到這裡,你已經失了興緻。

别急。

說來也奇怪,我第一次點開這部電影的時候,看了不到十分鐘就放棄了。因為影片一出場就是一對和這部電影一樣年邁的老夫婦。可是最近再一次觀看這部電影時,我竟被深深吸引了。現在想來,興許是先前時機不對,我太浮躁。

影片講述了一個日本家庭的故事,再平淡不過,再家常不過。可或許就是因為它太稀松平常,太像我們平日裡的生活了,所以眼見這些人情冷暖時,我們才更揪心,更感慨。

“這個城市這麼大,一不小心走散了,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

分崩離析的傳統大家庭

二戰結束後的日本,經濟受到重創。

1945年到1949年,日本經濟都十分蕭條。通貨膨脹嚴重,人民失業率高。而邁入五十年代,鋼鐵的制造,汽車的生産等等,使日本經濟得以複蘇,再一次快速發展。

小津安二郎的這部作品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誕生。

電影主人公平山夫婦居住在海濱小城尾道,生活恬淡質樸。而他們的幾個孩子,幾乎都早早地奔赴東京,去尋求更多的機會和優越的生活。由于尾道和東京相隔甚遠,那時的通信又不如現在發達,外加上孩子們各自都已成家立業,這個以平山夫婦為核心的大家庭便也随着那逝去的歲月逐漸瓦解了。

可能是老奶奶登美早就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了吧,她和老伴決定乘坐長途火車,去兒女們生活的大城市看一看。在這次短暫的旅行中,老兩口親眼見證了這個家庭的離散。

而我們,則是在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帶領下,見證了在經濟快速發展的社會裡,一個原本團結凝聚的大家庭是如何逐漸分崩離析的,見證了一段真情的逝去,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消亡。

這是一個關于家庭的故事。而刻畫家庭生活的細節,則是小津安二郎的強項。

為了讓觀衆深刻體會到各個角色的細膩情感,以及他們彼此之間的内在聯系,導演通過精心的鏡頭設計,使觀衆得以融入這個家庭,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分子。

首先,影片中很少有跟着人物行進的運動鏡頭。取而代之的則是相對樸實的靜态鏡頭。在狹小的房間裡,這樣的拍攝方法既不會混淆我們對于房間裡物品擺放和人物位置的認知,也使我們得以在房間中落座,尋找一席之地,從而安靜地、全神貫注地欣賞和思考眼前的故事。

這樣的技巧,同樣喜歡拍攝家庭故事的導演是枝裕和也常常使用。所以我們在《小偷家族》裡奶奶擁擠的小屋中,不會感到不适和局促;在《如父如子》中熊大簡樸的家中,依然感到幸福溫馨。

其次,鏡頭的高度也是經過導演細細斟酌的。影片中幾乎所有的鏡頭都設計在比較低的位置。這個視角所展現給我們的畫面,恰如我們跪坐在房間裡時視野所及之處。與此同時,導演常常在對話中使用第一視角,讓角色與鏡頭交流,與觀衆交流。

這使我們置身電影之中,能夠在角色身上找到身份認同,從而融入故事,成為故事的一員,而非遙遠的看客。

“生魚片不用吧,你說呢?”

孩子的直率和成年人的複雜

列車到了東京,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幾排高聳的煙囪。高度工業化的城市與靜谧的海邊小鎮仿佛兩個世界,這似乎暗示着兩位老人此番造訪對于兒女來說是突兀的,甚至是一種打擾,而他們也即将成為兒女城市生活中的兩位不速之客。

旅程第一站是長子幸一的家。

幸一去接兩位老人,還沒有歸來。我們先看到的,是為了迎接公婆的到來,打掃房間的幸一妻子。大兒子阿實放學回家,熱切地詢問爺爺奶奶是否已經到了,一副滿懷期待的樣子。母親回答還沒到,阿實便跑到二樓去了。

這歡快的氛圍終在阿實看見自己的桌椅被移到了陽台上時被打破。他立馬拉下臉來,質問母親,吵着鬧着說他在陽台上無心學習。母親一語道破,其實阿實平日裡也不熱衷學習。

看似是小孩子耍性子胡鬧的一場戲,卻暗示着一種“闖入”。阿實再怎麼鬧,不過是氣惱自己的私人領地被冒犯,被無端闖入了。但被闖入的,不僅是房間,更是阿實心裡的領地。他在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爺爺奶奶對于他來說是客,不是親人。

親人闖入房裡,或許可以忍耐。

但客人的闖入,便是無禮了。

平山夫婦到達幸一家裡,幸一的妻子與二姐在廚房裡準備晚餐。幸一妻子提議吃壽喜鍋加生魚片。然而幸一卻與二姐達成一緻——沒有必要用生魚片。原因顯而易見,生魚片很貴。

第二天,一家人本來熱熱鬧鬧要去逛逛東京,卻因為幸一突然要出診,計劃中斷。幸一妻子提出自己可以帶着老人出去轉轉,卻被幸一拒絕了。平山夫婦隻得失望地換上家居和服,安靜地待在二樓。這一次的原因是,家裡不能沒有人。這個原因荒謬得也很明顯,因為如果他們按照原計劃出去遊玩,家裡自然是沒有人的。

很多人也許會說,從這兩件事情就能看出長子的不孝。然而我卻認為,長子行為的不妥背後似乎有着更複雜的情感。

一方面,幸一不給父母吃生魚片也許是舍不得花錢,也許是覺得老人吃了生魚片壞肚子,又或許是覺得父母是自己人,是親人,所以不需要大張旗鼓地招待……

另一方面,幸一阻止妻子帶父母出去逛,也許是自私,想着自己不在,大家都别玩了,也許是覺得妻子一個人要帶兩個孩子、兩個老人過于勞累,又或許是覺得自己不在,妻子一個人與父母相處會尴尬、沒有話說……

導演并沒有明确地告訴我們,這背後究竟是哪一種情感,而隻是給了我們兩句再平常不過的台詞,讓我們自己去玩味。

這是電影有趣的地方,更是人性有趣的地方。一切僅僅取決于我們看見什麼,又如何看待我們所看見的。而我們怎樣看待,似乎又透露出我們各自是怎樣的人。

一父一子。

這一刻,我感慨孩子是多麼的直率,喜怒哀樂皆形于色。而成年人的感情,早在世俗的曆練中變得複雜,令人琢磨不透。

“我們看過東京了。我們看過熱海了。我們該回家了。”

值得思考的家庭關系

看《東京物語》那天的晚上,我還看了另外一部電影——《别告訴她》。看着傳統的中國人和西方文化下長大的碧莉,在關于要不要告訴奶奶她得了絕症一事上截然不同的态度,再想想下午的《東京物語》,對于家庭關系的思考慢慢在我胸中沉澱、發酵。

導演李安曾經說過:“孝順更多的是一種道德壓力,而愛是一種發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情感。”

一、“幸一說想搬到更繁華的城市,結果也不見如此啊。”

在《東京物語》中,平山夫婦對孩子們是愛。這種愛是不拘泥于形式的。

它可以是坐着長途火車跋山涉水來東京探望身在異鄉的子女,可以是順着兒女們的心意去熱海忍受吵鬧的麻将聲,也可以是在意識到自己打擾了孩子的生活後安靜離開。

比起兒女們帶他們去哪裡逛,是去看戲還是去泡澡,他們更在乎的是孩子的生活是否幸福、工作能否稱心如意,還有這個大家庭是否依然凝聚團結。

所以平山夫婦夜晚在幸一家二樓感慨道:都說隔代親,反倒還是覺得更心疼自己的孩子。

這句話無疑是苦澀的。

這種苦澀并不在于阿勇躲着爺爺奶奶不見,阿實裝作禮貌。也不在于幸一住在東京市郊,而不是更繁華的地段。這種苦澀在于平山夫婦看到幸一明明生活不易,卻在親生父母面前丢不下擔子,卸不下僞裝。

比起兒孫的冷漠,他們看到的是孩子們在都市生活下被壓垮的精神脊梁。

平山夫婦從二姐家出來,一時間竟無處可去。在公園小坐一會後,他們一個決定去找紀子借宿,一個決定去拜訪老朋友。

俯瞰東京,平山周吉感慨道:“這個城市這麼大,一不小心走散了,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這是他看見眼前一望無盡的東京時的恐懼,更是看見這個大家庭最終離散,孩子們各自迷失在這座城市裡時的怅惘。

二、“這算安享天年吧”

幸一、二姐對于平山夫婦所做的一切則是道德壓力下的産物。

先來看看幸一。作為大哥,他似乎于情于理都應該成為家裡的頂梁柱,挑起生活的重擔。但我仔細想了想,于什麼情,于什麼理呢?所謂于情于理,難道不正是幸一的壓力來源嗎?

長兄如父,這是一句俗語,是社會的價值期待,更是一種stereotype(固有偏見)。這種偏見無形中增加了長子的壓力,也養成了長子的傲氣。就像國産熱播電視劇《都挺好》裡的大哥蘇明哲,明明已經失業了,還打腫臉充胖子,執意要接父親去美國生活一樣,幸一一直以來都保護着自己那份脆弱的高傲。

換言之,他按照社會的期待和标準,給自己塑造了一個長子該有的形象,就像他按照社會期望去盡孝道一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做給外人看的,是一種笨拙的掩飾;是為了讓自己免于父母的指責,兄弟姐妹的指責,以及他人的指責。

再看二姐。相信很多人都忍不住厭惡她。因為她在年邁的父親深夜酒醉後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轟趕父親和他的友人;因為她在得知母親重病後便早早地準備好了喪服;因為她在母親剛剛離世後還腆着臉問京子讨要母親的漂亮衣服。

她太物質,太現實。她的精神領地仿佛已經被世俗生活的一切所荼毒,遍地狼藉。

因為有着大哥的擔待,她的道德壓力要小許多,也來得更晚。她的這份壓力,在母親去世後才姗姗來遲。

如果說大哥是按照世俗标準盡孝,那麼二姐就是在按照社會期待哭喪。她在葬禮上痛哭。她哭得那樣大聲,那樣撕心裂肺,以至于沒有半點真情流露,倒像是喪禮上雇來的職業哭者。

她要靠她的眼淚,和撕破喉嚨的叫喊來向外人展現她的悲痛,來慰藉她因内心無動于衷而生出的那一點點罪惡感。

三、“不過每個人都會變的吧,随着年紀慢慢改變。”

紀子對平山夫婦是愛和責任。

紀子的溫柔善良我們都看在眼裡。可是當京子向她感歎不是親生的孩子竟然比親生子女更孝順時,紀子卻坦言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也會變成他們的樣子。 

一瞬間,我也如年輕的京子一般恨道:真是讨厭的人情世故。

可是紀子的一句話,又何嘗不是道出了幸一和二姐的苦衷。他們雖然讓人憤怒,我們卻不得不承認他們所面對的生存壓力。

幸一有兩個兒子要撫養,而他奮鬥多年仍隻是一個東京市郊的社區醫生。二姐一個人掌管着一家店,她的丈夫似乎并未能給她太多的幫助。兩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家要操心,他們需要像平山夫婦全心全意愛他們一樣去愛自己的子女和伴侶。而紀子雖然活在喪偶的悲傷中,卻隻需照顧自己,相對輕松些。相比于大哥和二姐,她似乎更有餘力去照顧平山夫婦。

紀子的這句話好像也預示着,即便她敬愛平山夫婦,這種愛可能也不會像平山夫婦疼愛子女那樣永恒。相反,它是會随着時間消逝的。

她的這種愛更像是愛屋及烏。因為愛戰死的丈夫,繼而愛他的父母。 

正如登美邀請她去尾道作客時她回答的那樣“如果不是離得這麼遠,我真想去。”紀子看似是在感歎尾道和東京相隔千裡,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在哀歎她和平山夫婦之間無法跨越的血緣親疏。任憑她再敬愛他們,這種感情都會在她組建新的家庭後不得不被淡忘。

但無論她以後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說那樣,會改變,會淪為人情世故的奴隸,我相信我們都能原諒她。

因為她真誠,不僞裝,無所保留。

四、“何時離開的?三點十五分。是嗎?搭八點四十的鹿兒島方向就趕得上了。”

至于京子和敬三,在我看來,他們就像兩個沒長大的孩子。一個借住在父母家裡,一個還心心念念着棒球比賽。這次的旅程和葬禮給他們上了一課。一個明白了也許人都是會變的,世上令人氣餒的事情還有很多;一個親身經曆了什麼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待”。

或許他們現在是聽進去了,将來也會忘的。

一切都要等到他們成家立業了才可知吧。

就像我如今,才看了部電影,就這麼多喜怒哀樂。

以後要走的路還長着呢……

後記

真誠希望你找一個安靜的午後,躲在自己的角落裡,看一看,這個東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