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設計了一個關于洞穴的寓言:有一批人猶如囚徒,世代居住在一個洞穴之中,洞穴有條長長的通道通向外面,人們的脖子和腳被鎖住不能環顧,隻能面向洞壁。他們身後有一堆火在燃燒,火和囚徒之間有一些人拿着器物走動、火光将器物變動不居的影像投在囚徒前面的洞壁上。囚徒不能回頭,不知道影像的原因,以為這些影子是“實在”,用不同的名字稱呼它們并習慣了這種生活。當某一囚徒偶然掙脫枷鎖回頭看火時,發現以前所見是影像而非實物;當他繼續努力,走出洞口時,眼睛受陽光刺激緻使他什麼也看不見,隻是一片虛無。他不得不回到洞内,但也追悔莫及,他恨自己看清了一切,因為這給他帶來了更多的痛苦。
在畢贛的老家——貴州,天然的喀斯特地貌所形成的無數的岩洞,久而久之所形成的“洞穴文化”,我想對于畢贛而言影響是極大的,因為這樣的影像符号不僅僅出現在了《地球最後的夜晚》裡,同樣出現在了《路邊野餐》裡。
相信看過《路邊野餐》的朋友再來看《地球最後的夜晚》,會在裡面看到無數相似的符号,比如:時鐘,比如:火車,又比如麥蕩。如果沒看過也沒關系,因為這一切并不妨礙對于這部新電影的理解。

《地球最後的夜晚》采用2D和3D割裂的方式隔離開現實與夢境。前半段叙事交織雙重時空,鋪開了故事尋找的根源。但是前半段所謂的真實,也是真假參半的真實,或者說是,沒有絕對意義的真實。直到後半段,主人公被完全浸入到了時間的漩渦裡,所有的疑問都交付到了夢境。
在早期的關于夢的論述中,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結論,“夢或白日夢是一種正常的精神分裂行為”,放到電影裡面,電影則成了一個“人為的精神分裂制造機”——這一切源于電影本身的“造夢”屬性。而正是這樣一種朦胧的夢幻感,使得我們潛意識裡面的一種儀式,或者說是浪漫和大多數人選擇性逃避的關于記憶的溫存的畫面一一呈現了出來。
在電影裡面,和壞掉的時鐘相對應的不是“永遠”,而是如同煙花般瞬間的絢爛,正如同我們失去某一物件的時候,被定格的瞬間,亦如同我們常說“失去的才是最美的”。于是畢贛用了六十分鐘的長鏡頭讓我們好好地做了一場白日夢。在夢裡,和過去一一道别,在夢裡,去見那個至今都還想見到的人。

羅紘武在尋找萬绮雯的過程當中,遇到的居住在礦洞裡的少年白貓,是白貓的小時候,亦或者說是羅紘武想象中的兒子該有的樣子。而少年白貓出場時從門後鑽出來,頭頂帶着羚羊骷髅面具,與其說那是一扇門,不如說那是女性生殖器官的一部分的喻指,而礦洞其實就是女性的子宮。少年白貓代表的是一種具象化的“野人”形象 -身居山洞,邋裡邋遢。
少年白貓在羅紘武身上看到了他的父親該有的樣子(老鷹圖案和夾克衫)。但是此時的白貓卻是一種“死亡”的狀态,所以離開了礦洞的他,再也沒有被交代,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羅紘武在夢裡面(山寨裡面)遇見的凱珍其實就是萬绮雯,或者說是羅洪武心裡面的萬绮雯,凱珍的那個收高利貸的男朋友就是暗示着左宏元。
因為在羅紘武心裡面,萬绮雯和左宏元是在一起的,但是左宏元抛棄了萬绮雯,這也是萬绮雯告訴羅紘武的。所以,羅紘武開槍殺死了左宏元,并由此進了監獄。而此後萬绮雯卻消失了,這也是整個故事的起因,或者說是主人公初始欲望的直接來源,那就是尋找萬绮雯。
從另一層面而言,羅紘武一開始是為了報仇,所以才開始尋找,因此此時的左宏元卻并沒有死去,或者說羅紘武還沒有殺死左宏元。但是作為觀衆的我們所看到的“事實”卻是羅紘武确是真真實實的從監獄裡出來的。所以前後一結合,我們不難發現,整個電影中,我們所看到的所謂的“記憶”是混亂的、破碎的。

至于監獄裡的女子,其實就是監獄生活的一種非常符号的指代。這裡的分鏡頭用的是很傳統的好萊塢式雙人對話機位,盡管也缺乏變化。但是,監獄一堵牆隔開了兩個世界,如果不是囚衣,誰分得清楚是誰在監獄裡呢?
而對于萬绮雯的前夫-也即羅紘武-無法生育的說法對應着打胎。而染了紅頭發的白貓的母親其實就是羅紘武幻想中的媽媽的樣子,所以這裡有着白貓和羅身份重疊性的暗示,如前文所言,少年白貓給了羅紘武父親的身份,所以羅紘武又成了白貓母親-紅發女人的丈夫,那扇鐵門其實是一種間離,是羅紘武對母親的依戀不言而喻,其實這是一種戀母情結。
而那塊表其實是羅紘武和母親的和解,同時也代表着過去的時間,所以是破的,而殘破的鐘表“的時間”的靜止的,所以喻指着永恒。煙花也有着同樣的含義。火車、或者地窖、又或者整個山寨所喻指的是空間,和前者加在一起則是時空,夢裡的時空是混亂的。

蘋果喻指着伊甸園,說白了就是欲望和誘惑(情愛的色欲和内心糾結的和陰暗面),多次出現的水,代表着女性,也就是萬绮雯(在羅紘武的心裡的樣子,也包含一定的情色意味),至于野柚子,夏天是找不到的,所以也代表着羅紘武對萬绮雯的愛是不可能的,于是在夢裡完成了(包括念咒語能飛起,念咒語屋子能轉起來什麼的都是對浪漫愛情的指涉)。
萬绮雯是個香港女明星,相對于普通大衆來說,存在着某種“距離”的、“非真實”的涵義。至于凱珍,是畢贛母親的名字,是普通人,是“真實存在”的。這樣一來,所謂的“真實”變成了“虛幻”,所謂的“夢境”卻指代着真實。所以電影一定是假的,但是記憶不一定是真的。
打個比方,如果說平時看電影是站在一塊鏡子面前,我們在鏡子外面看鏡子裡面的人,并且跟着鏡中人一起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作為觀衆,我們會替鏡中人着急,或者會根據自己的判斷喜歡或讨厭某個角色。這是一種沉浸感,這也是電影誕生的心理基礎。在心理學中,這種行為被稱為“格式塔”機制。同樣,這也是好萊塢大片生産的重要依據。
那麼看《地球最後的夜晚》的時候,作為觀衆的我們就像是站在一個完全用鏡子做的空房間裡面,空間是漂浮不定的,多重維度的,而且立體,每個人都是我們自己,每個人又都不是我們自己,因為我們不知道會在那裡碰見相見的人,或者是不知道是哪個時間段的自己。因為這部電影沒有一個确定的空間(地域)和時間 - 移動的火車造成了地域的不确定性;殘破的時鐘和撥動的指針造成了時間的紊亂。現實可能是假的,夢可能是真的,但是夢之所以為夢,是因為是潛意識的,也就是幻想。所以真假是相對意義上的,沒法定義,所以這部電影該看的是一種夢幻和朦胧。

柏拉圖認為“可感而不可知,可知而不可感”,或許這是我們看完電影之後應該明了的哲學層面的含義。拍過《路邊野餐》的畢贛依舊是那個結構主義符号學的高手。小景深鏡頭所營造出的朦胧虛幻感,交織在夢幻般的真實中,大景深的CG組接長鏡頭卻用來營造夢境,盡管在星光鏡的作用下仍舊顯得夢幻,但是相比之下,卻又是真實。
正如上文所說,貴州的喀斯特地貌所形成的“洞穴文化”在片中有着非常多的呈現。諸如,礦洞裡羅紘武和少年夜貓(小野貓)打乒乓球的段落,諸如地下室中羅紘武和凱珍親吻的段落,諸如羅紘武在水坑裡撿起破鐘表的段落等等。一如上文所說,鐘表所對應的是那一抹璀璨的煙火,而“洞穴文化”相呼應的則是柏拉圖。

其實,畢贛想說的是,可感的不可得,可得的不可感,所以珍惜現在或者說曾經,或者是以後出現在你身邊的每一個人,親情、愛情、友情。因為失去了雖然美好,可是就在也得不到了。
來源/豆芽菜(Vme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