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 室外寫生

1.攝影

每次按下快門,其實就是在決定繪畫對象,我拿出相機開始捕捉鏡頭,尋求不同的角度。面對這樣一座宮殿式的旅館,我先是捕捉它在刺眼的陽光下給我們的純輪廓的印象和黎明時從隔了無數層陰暗的面紗裡細小的窗口中幽靈似的微光的點綴下的神秘印象,還有旅館前被修剪到幾乎完全褪去自然氣象的“古典式”風景樹和被聖母之手撫平的湖面。随後我前往去旅館的路上,我知道旅館裡一定有我感興趣的東西,去旅館的路鋪滿鵝卵石,走在鵝卵石上血液循環加快,讓我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我開始想象,假如我是一位優雅的淑女,踏着高挑的細跟涼鞋,堅硬的鞋底阻斷了我與鵝卵石路面的神經系統溝通,細長的鞋跟如雜草深紮在鹽堿地裡一樣嵌入鵝卵石路面的毛孔,讓我有一種深陷沼澤地的嘔吐感,這時會不會有一位紳士來幫助我,讓我吞下即将溢出的嘔吐物,從而優雅地擺脫這一尴尬局面呢?然而,這一天馬行空的美夢随着皮鞋與鵝卵石之間的摩擦聲一起被旅館地闆上的地毯吸走了,青銅色的鏡面反映出了我的怅然若失,我從牆上的風景畫中找到了我對“永恒”這一虛無缥缈的概念的依靠,門框裡的雕飾和花紋仿佛在延續我的美夢……在這樣一座古老的宮殿式的旅館中,我現實的意識和夢中的美學印象融合成了時而簡單時而複雜的幾何圖形和奇樣拼接的色塊。作為一位印象派畫家,這些都是我的畢生所求,但一想到這些圖形和色塊都會終結于一幅畫中,就像一場美夢破滅于無盡的寂靜中,我便悲傷不已。我渴望永恒的事物,比如一場博弈、一幅古典油畫、一座古典雕塑,亦或者……一個宮殿裡對愛人許下諾言的女人?幸運的是,他們都成了我的攝影對象,或許,我并不是喜歡“永恒”本身,而是希望用相機來入侵“永恒”,從入侵中找到快感。

2.鉛筆速寫

第二天,我再次來到這裡,進行第一次嘗試。這個場景是否依然能激發我的興趣?我昨天感受到的魔力今天是否還在?如果已經不存在,那我會尋找其他的地方。這一步不僅僅是速寫,還包括吸引我來到此處的因素——我會把感知的所有東西記下來:吸引我的、推動我的、我嗅到什麼、我聽到什麼、觀賞現實中的旅館外景和風景畫中的旅館有什麼區别、我是否能在這豪華奢侈中有飽腹感、我是否嗅到門框雕飾木料的香氣、那場博弈的遊戲還能不能吸引我、那個女人是否還在這裡。我會盡量記錄細節,以便回到畫室後能夠重塑腦海裡的那些印象。來到大廳,大廳中央有一座舞台,舞台上正在演出:男演員喋喋不休、咄咄逼人,眼睛如相機一樣入侵着女演員,女演員雕塑一般一臉令人垂憐的神情做着消極的抵抗,沒過多久女演員的抵抗就被瓦解了,答應了男演員的要求,戲就完了。我沒注意到男演員提出的要求是什麼,但是這舞台給了我靈感:我把這個大廳、每條通道甚至旅館本身比作一個“臨時搭建的戲院”,在這裡,如我願意,每個人都是某部情節複雜的小說裡的素材……這些木偶的牽線在我手裡,在這個由他們充當演員的戲院裡,我可以随意讓他們移動、思考和表演,而我成了不自知的觀察過往人群的浪蕩子——像孩子一樣,專注地盯着那新鮮事物,眼中流露出野獸般的狂喜,這狂喜跟随着我,我坐在博弈的桌前時它像丙烯一樣深烙在畫紙上;我在風景畫前它像水彩一樣在畫紙上四處漫開;我凝視陽台上的雕像時,它像加在層層色彩間的塑料薄膜一樣在畫紙上創造了一個褶皺的圖案;而在那女子以沉醉于這豪華宮殿帶來的飽腹感和迷宮式的虛無感的極樂印象出現在我的畫紙上時,這狂喜達到了高潮,我甚至能感受到夢中的那個作為淑女的我羞澀的意識和雪梨型的乳房、粉色的乳頭、青蘋果色的高跟涼鞋等形象。到這女子為止,我完成了我的鉛筆速寫。

3.水彩速寫

我嘗試了各種色彩搭配,希望回到畫室後依然能據此回想到那些難忘的光影瞬間。我可以用綠色和金色表現至高的貴族感,用更冷的紫色表現更加安靜的氣氛,太陽出來後我便使用明亮、強烈、刺激的顔色。而對于那個女人,最好的顔色就是令她對愛人許下諾言的意識,因為在女性為主體的印象畫中,女性是男性觀察的對象,滿足男性的興趣、欲望、幻想和焦慮,就像《蝴蝶夫人》中提到的“女性之完美”——癡心于一個男人、忠誠于一個男人、為一個男人犧牲。男人是怎樣的形象并不重要,因為男人是凝視的主體,隻需要凝視這一動作即可。凝視的興奮讓我産生了一種好像掌握了她的生殺大權的假象,這種假象随着凝視的持久而變大、滲透進我的每根血管、跟着我的血液到達每一個器官,一個畫家的每個器官都好像長了海綿體似的,在同一時刻勃起,那一時刻中,一切都閃耀着洗盡鉛華的色澤,在這色澤中,我與她談論着風景畫、談論着雕像、一起在鵝卵石路面行走,讓她參與我的美夢,在我的美夢中她是主體,在我的畫中她也是主體,因為我已經把她塑造成了一個理想的主體形象——在宮殿裡對愛人許下諾言的女人,她承諾一年後我們會在此重逢,正如我的水彩速寫對我承諾我們會在畫室重逢。

今年 回到畫室後

1.設計

在這一步我設計了通道與牆壁的橫縱比例、人物與背景的關系、畫面圖形簡化以及推拉搖移鏡,在這些方面進行不斷嘗試,直到獲得最平衡、最吸引人的構圖和調度,讓她的記憶從中起死回生,使形象重現,萬物再生于紙上,活像真的,簡直比真的還真。在通道與牆壁的橫縱比例方面上,即使是巴洛克式的建築,我也畫成了古典式的、極其富有結構感的,配上宗教風格濃烈的管風琴樂,在這樣的氣氛下所有的生成仿佛都披上了存在的外衣,包括她的“我是她愛人”的記憶,跟着這記憶恢複曾有過的體驗的已消失的光環;在人物與背景的關系中,我随意安排畫中人物的臉的清晰度:或清晰、或模糊,全然不顧觀者的距離,但唯獨她,我把畫面中的背景向前推移,“壓迫”着場景中她所占的空間,以此種形式将記憶強塞給她;在畫面圖形方面,我把一個錯綜複雜的宮殿簡化成了最标準的矩形和三角形,給她一種這個世界很單純的虛像。我給她設計的世界是如此脆弱,以至于無論有沒有幹擾、無論幹擾是來自内部還是外界,都足以使這個世界的時空陷入混亂。

2.色度

在觀察這副畫的設計時,我發現光線才是主導力量,旅館不過是暗處的元素。在這樣思想的指導下,我建立起亮色和暗色區域。色度就是從黑白照片上看到的從白到黑的一系列變化。為了突出畫的主體,我将這副畫邊緣處代表旅館的圖形塗黑,保持中心的亮度,這會形成一個聚焦點,将觀衆的視線拉到亮色區域,而在亮色區域的主題,就是她!她将聚焦于她身上的光線像吐蜘蛛絲一樣分配給旅館的每一件事物,當我以溫和的方式不斷接近她時,她光芒萬丈,照亮了整座旅館!把旅館外的人和樹都照得隻剩下輪廓和細長的影子,這旅館仿佛成了宇宙中巨大的光源!在這巨大的光源中,我看到了真正的永恒——我們之間的愛!

3.色彩

我要用色彩喚起你願意抛棄丈夫跟我離開的印象!我要用色彩突破你内部的失憶與你丈夫的阻擾!而當我帶你離開旅館時,旅館就隻剩下黑暗中若有似無的、幽靈似的微光。作為一名畫家,愛你就是要透過一層面紗來觀察你,這層面紗就是把你看作是依據和諧規則而相互依存的色塊,這些色塊因相互調和而更加顯著,作畫即時要記錄下對色彩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們能在黑白影像中體驗到五彩斑斓的印象,在我的畫中,你閃耀着白蘭地酒的光澤、鴿子的胸脯那樣閃光的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