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堕落,黑暗使兒童羸弱。”

                      ——《悲慘世界》

“我要控訴我的父母。”影片以一個似乎不可思議的情節開始,然而随着孩子的講述,一切看起來都合乎情理了。贊恩的父母對他做了什麼?忽視本人意志,将他十一歲的妹妹“嫁”出去并間接導緻了她的死亡、同意贊恩讀書的要求然而目的卻是學校裡的飯菜、讓自己的幾個孩子沿街賣飲料補貼家用……然而最關鍵的恐怕還是正如贊恩自己所說:愛的缺失。就像贊恩所提到的,父母在沒有供養條件的情況下生了自己和兄弟姐妹,這樣的他們自出生伊始就面臨着生存困境,隻能淪為連證件都沒有社會的“蟲子”。這樣的家庭能謀求溫飽和居所就已經拼盡全力了,哪裡有餘裕來愛呢?

然而問題的根本在于贊恩的父母嗎?他們也為哈吉的死而流淚,也發自内心地認為隻要能讓兒女生活的更好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他們也像贊恩一樣,真誠得愛着這個家,然而他們卻在生活的蹂躏之下變得麻木而僵硬,失去了愛和熱情。他們不過是年老的贊恩罷了,母親也在哈吉的年齡出嫁懷孕、父親也像贊恩一樣連基本的身份證明都沒有。因此,贊恩的父母僅僅是悲劇鎖鍊上的一環,所連接着的是世世代代的貧窮與饑餓。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贊恩痛恨父母出賣哈吉的行為,但是他也将嬰兒賣給了黑幫成員,而原因也如出一轍——給孩子找到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讓自己生活得更好。這是否預示着,如果後來的事情沒有發生,贊恩終将會成為父母那樣的人,貧困的鎖鍊将生生不息地延續下去。

那麼是什麼指使兩代人之間如此之大的斷裂呢?直接的原因是贊恩對父母出賣哈吉的行為的痛恨。但是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贊恩父母的行為是面臨生存困境的無奈之舉,這樣做一方面可以讓哈吉有更好的生存環境,同時也能改善家裡的生活條件。因此從贊恩父母的視角出發,這似乎是一場“雙赢”的交易。同時根據  所說,在當地女孩子十一歲就出嫁是極為普遍的,然而當一件錯誤的事情被人們普遍認為是合情合理的時候,反映出來的恰恰是這個社會整體病症,而在當地,這種病症就是由貧窮而帶來的麻木不仁。但年幼的贊恩還未感染這種病症,他本能地認為這種行為會毀掉哈吉的一生,而這樣的想法與黑暗的社會自然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他試圖以一己之力拯救哈吉的英雄夢想最終還是失敗了,就在他拿出攢了好久的錢想帶哈吉逃離這個黑暗泥淖的那天。因此,贊恩和父母的對抗與決裂,也是純真人性與黑暗社會環境的對抗與決裂。

除此之外,我認為緻使兩代人決裂的原因也與他們對“家”理解的差異。在贊恩父母看來,“家”建立在物質基礎上,是由一個個物質實體構成的,例如:金錢、房子、兒女,這些東西拼湊起來就可以稱之為“家”,因為在他們看來,能保有這些就已經令人精疲力盡了,愛隻是生存的附庸。而在贊恩看來,“家”的基礎的情感,沒有情感的家庭是需要被控訴的,正如他最後的自陳:他在家裡感受到的,隻有冷漠與暴力,毫無溫情可言。也因此,當他生活在并無血緣關系然而卻充滿柔情與愛的拉希爾家中時,卻能産生家的歸屬感,也正是這種歸屬感,讓他一次次地在抛棄約納斯的糾結中選擇留下照顧他。這兩種迥異的觀點碰撞集中體現于贊恩入獄後母親的探視,母親告知他“我又懷孕了”“如果是一個女孩,我們将叫她哈吉”,這些話在母親看來是對贊恩的慰藉,因為馬上會有一個新的“哈吉”填補家中的缺憾,這兩個孩子在母親看來也并無本質差别。然而在贊恩看來,這些話字字誅心,因為他不僅清楚地知道哈吉是獨一無二的,也清楚地看見那個未出生孩子的命運:他将會是下一個“哈吉”或“贊恩”。

因而這部電影真正令人心酸的就在于,無論從任何一方的立場出發,都有其無奈和不得已之處。然而誰應當為這場悲劇負責呢?或許是整個社會,整個國家,正如贊恩所抱怨的“這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啊?”在這個國家裡,人們信奉多生孩子能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在這個國家裡,女孩子剛發育就“被出嫁”是一種習以為常的事情;在這個國家裡,家裡有人犯罪入獄是正常的,并且監獄裡的犯人可能生活得比自由人更有保障、更加開心;在這個國家裡,有大量沒有身份證的人,生存在社會的暗處,就像蜉蝣一類的昆蟲,朝生夕死,無人在意。然而最讓人心悸的恐怕還是影片結尾的那句“據真實事件改編”。影片看似有着一條光明的尾巴,贊恩燦爛而純真的笑容填滿了整個熒幕,然而熒幕背後的現實中,又有多少“贊恩”和“哈吉”的悲劇呢?這讓我想起雨果的話:“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堕落,黑暗使兒童羸弱。”,來自十九世紀的話語仍具有令人畏懼的生命力,這不禁讓我懷疑:這個世界真的有在變好嗎?

同時,脫離社會背景看,這部電影仍然能為我們帶來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思考:即“何以為家”?除去生存的重擔,贊恩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會調皮地玩弄遊樂場的遊樂設施,會機智地“制造”電視機,會在受到欺負時蠻橫地逞強……因此他也代表了萬千孩子對于家庭的觀點,即父母之所以為父母,生之,僅僅是第一步,而更重要的是養育,而這養育不僅僅關乎物質層面,還有精神層面的愛與關懷。如此簡單的需求,卻往往被疲于奔命的大人所忽略。血緣雖然是天生的,然而親情卻需要時間和耐心。正如《小王子》之中,相處的時間讓小王子的玫瑰變得特别,孩子同樣需要陪伴的時間,以區别爸爸媽媽和外面那些行色匆匆的大人。

曾經一個朋友對我說:現實生活已經夠痛苦了,他閱讀和觀影的目的就在于逃避現實,因此他極少看悲劇。這句話是有幾分道理的。然而在我看來,我們恰恰是因為受恩太多,因此也有太多餘裕來發表無謂的痛苦。當我看到賣花的小女孩和贊恩坐在混亂不堪的街頭憧憬着他們心目中的美好生活,而這生活無非是一些基本的生存保障和尊嚴時,我知道生活在當下的我是沒有權利談及這如生命般沉重的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