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部好電影的感覺,就像孤身在異鄉的小旅館灌下了一瓶劣質白酒,想靠它助眠,卻越來越清醒,這時候特别想通過手機或者網線抓到一個人來聊個通宵,又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搜腸刮肚的那些都是妄言。

過去2年,《大佛普拉斯》這部電影就像刻在我的腦子裡,總有一種如鲠在喉的感覺,想拿出來說道說道。

關于這部電影,我想起一個詞:舉重若輕。它有華語電影難得的輕盈感,作為一部低成本現實主義題材的文藝片,它有懸疑、性、謀殺等刺激感官的元素,它套着黑色喜劇片的外殼,内核探讨的是貧富懸殊、底層失語、公平、宗教、孤獨、欲望等任何時間發生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沉重話題,它沒有俯視底層講衆生皆苦擠觀衆眼淚,導演通過旁白告知“你們千萬不要把這個故事當真了”。沒有“過猛”,也沒有“炸裂”,它是充滿野心的,也是戲谑、内斂、真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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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佛普拉斯》的故事背景是台灣南部,主線圍繞着3個男人展開,一個叫肚财,是個撿破爛的;一個叫菜埔,是個工廠門衛兼送葬隊業餘鼓手。還有一個叫黃啟文,是一家佛像制作工廠的老闆,這個工廠就是菜埔上班的地方。某一天,閑着無聊的肚财和菜埔調出了老闆黃啟文的行車記錄儀,發現裡面記錄下黃啟文很多尋花問柳的畫面,故事就此展開,情節并不複雜,開始到中段甚至可以說有點平淡,即便最後的高潮對于濡染了各種套路的觀衆來說簡直“平平無奇”,當然,這不是這部電影的重點。

從第一分鐘開始,導演黃信堯就開始念起旁白。其實這實在是冒險的手法,打亂節奏、讓觀衆不能入戲,翻車的旁白電影比比皆是。不過,《大佛》的旁白是整部電影的點睛之筆,或在解釋劇情、或在說明人物關系,或在“開車”,或在吐槽,就像一個悠閑的B站彈幕,金句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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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黑白的,但肚财和菜埔調出的行車記錄儀畫面是彩色的,看着黃老闆遊戲人間,兩人感歎:“有錢人的人生果然是彩色的”。有很多影評據此說窮人的生活是黑白的,而權貴的生活是彩色的,我覺得其實不然,比如不少黃啟文的場景其實也是黑白的。導演黃信堯在2018年1月接受采訪時說:“行車記錄儀雖然沒有攝制到車内畫面,但對于菜埔和肚财來說,聽着聲音就能有無窮想象,彩色也是暗示他們對Kevin(啟文)董事長日常生活的想象。”換言之,行車記錄儀是一個蟲洞,把肚财和菜埔兩個最底層的小人物拉入權貴階層的視角,那些彩色是他們對不可能進入的花花世界的終極想象。

免費看片有風險,當肚财和菜埔看到記錄儀裡黃啟文謀殺葉女士的視頻後,驚喜變成了驚吓,兩人手足無措,最後商量的結果是求生拜佛驅除厄運。罪人在佛像裡藏屍,好人到處求神告佛,罪人、好人和路人都把宗教視為救贖自己的寄托,在生活的慌亂中尋找一種安慰,一種安穩。肚财和菜埔求神路上導演諷刺火力全開,兩人越一本正經觀衆越覺得荒謬搞笑。肚财和菜埔絕望了,不光警察局和法院是有錢人開的,寺廟一樣嫌貧愛富,“這神喔,有時也會挑人”。

02

佛不渡衆生,人人自渡,佛不是來解救衆生的,佛隻是來觀察衆生,儒家文化經常安慰每個人再卑微,都要用一種“自我認可”的方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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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釋迦、菜埔、肚财)

肚财在外面的大城市拼搏過,不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下隻能撿破爛營生,一天隻能吃一頓飯,每天在便利店關門的時候,揀幾份快要過期的便當和菜埔分享。被垃圾回收站裡的同學訓斥、克扣,也隻得低聲下氣唯唯諾諾,唯獨在和菜埔相處的時候很嚣張,比起菜埔,他當然是見過世面的,“他這輩子可能隻有在這貨櫃屋裡才能找到一點點自信。”

老實膽小的菜埔,在送葬隊裡敲個鼓都敲不好,随時被領隊揍。菜埔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因為他有牽挂,他有個生病的老母親。菜埔不抱怨,接受命運對自己的一切安排,菜埔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大的分母,随處可見。

海龜身份的黃啟文,看似風生水起、勢力很大,也隻是食物鍊的中段而已,既要拉攏和依附高委員和副議長這些政商上層,必要時還要獻身秘書長(是的,你沒有看錯,沒發現的倒回去看葉女士的吐槽)。面對委身自己多年的情人葉女士的要挾,殺心立起,一個為了往上爬對自己狠對别人更狠的人,“敢做别人不敢做的,敢賭别人不敢賭的,他的人生就是這樣賭出來的”。拿下假發的啟文,變秃了,也變态了。

菜埔出場不到3分鐘的小叔,幾個動作幾句台詞就把這個人物刻畫得讓人印象深刻。菜埔和肚财的朋友、隻負責吐槽不負責辦事的土豆,肚财在廢棄的房子裡碰見那個要自殺的人,一句台詞也沒有,雖然一閃而過卻讓人心有戚戚。

我最喜歡的是“釋迦”這個角色,導演在旁白裡說他是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流浪漢,住在沒人用的海防衛哨裡,“是一個晚上需要聽着海浪才睡得着的人。”“四處逛一逛”,全片隻有一句台詞的他,冷眼觀看人間。喜怒哀樂,是非争鬥,他都在一旁猶如不存在的放空。“釋迦再怎麼逛,認識的也隻有肚财這個朋友。”有人覺得釋迦就是電影裡的“大佛”,這樣的解讀結合上下劇情當然很有道理,不過我把他理解成一個正常的角色,因為我身邊也有釋迦這種人,生活困頓四處流浪但是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學,不知道他來自哪裡要去哪裡,在人間,卻是人間的旁觀者,在哪一天又消失不見。


電影準确、生動的人物群像讓這個看起來略顯荒誕的故事讓我們相信一定在某地發生過,它對所有人物都是平視的,沒有一味的貶低富貴同情窮人,每個階層的人有同樣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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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電影在最後20分鐘設置了兩個高潮,一個是情緒上的。這一段是我最喜歡的:長鏡頭填滿了整片稻田,配着一段輕快口哨音樂,讓人恍然以為是看周傑倫《稻香》的MV,散落一地的破爛,摔爛的機車,裹着白布畫着圈圈的身體——肚财死了。“隔天早上肚财在圳溝裡被發現,警方在他身上驗出很高的酒精值,表示他應該是喝酒醉出車禍的,但我們聽到的大部分都是喝酒醉撞死人,肚财應該是中華民國在台灣少數喝醉酒被撞死的,而且村子的人都知道肚财是不喝酒的,就算說他要喝也沒錢喝到不省人事。”念這段旁白的時候,導演是整部電影裡最嚴肅的一次。一個撿垃圾的死了,因為什麼而死誰在乎呢。作為唯二的朋友,釋迦倒覺得“肚财現在死了并沒什麼不好,起碼在他死的時候,在地上還能畫出一個人形。像他這種孤獨的流浪兒,應該是死了很久之後才會被人發現。那個時候屍體都爛光了,隻能勉強在地上畫出屍水的圓形。”肚财的真正死因,隻有菜埔和看電影的觀衆能猜到。

菜埔第一次進入了肚财的家,他走進肚财的“宇宙飛船”,那裡整齊地擺着滿滿肚财從娃娃機上夾回來的娃娃,認真地張貼着肚财剪下來的雜志女郎,天花闆平整地貼着世界地圖,菜埔坐下來了,娃娃正好圍着他,他是世界的中心。不管在外面如何的卑微,在肚财的小宇宙裡,所有行星都在圍着他轉。

菜埔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自己的朋友,在後面的送葬路上,因為肚财的遺照,菜埔爆發了,和土豆扭打起來,他用一種對于自己性格最極端的方式宣洩自己,有誰又曾理解過他呢。佛家常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花一葉就是每個人的内心世界,我們用孤獨這個堅固的外殼守護各自内心的宇宙,這是外人無法探尋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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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到這裡,被那種暖暖而無奈的情緒完全填滿了。

另一個高潮是情節上的。電影開始于葬禮,終于葬禮,準确的說是兩場葬禮——肚财和葉女士的(當然葉女士的葬禮是隐藏的),起點和終點接在一起,圍成一個圓,像一個漩渦,周邊的人的命運都開始被改變了。導演用很精妙的一段交叉蒙太奇交代大佛運往法會會場和肚财送葬之路,在送葬路上,沒有下雨的路上積了很深的水,“也許是肚财希望菜埔他們送到這裡就好,接下來的路他要自己走。”

大佛一邊的劇情則更加魔幻,盛大的護國法會開始。衆多僧侶向大佛誦經吟詠。但這時,佛像裡卻傳來了陣陣敲擊聲,蠟燭被吹滅,聲音越來越響,大師們滿臉大汗,面面相觑。

置身大佛裡的不止葉女士,也許還有屏幕前的我們,那一聲聲撞擊,即使頭破血流,也無人知曉。無論社會如何分層,不論貧富貴賤,衆生皆解脫不得,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平等。

電影最後的彩蛋,台風來了,在倒塌的工廠裡,殘缺的佛像到處都是,大佛裡的秘密當然是被發現了,工廠破産了,菜埔撿起幾本色情雜志,在廢墟上慢慢看,時間無聲流過,有點“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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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貫穿整部電影,導演對宗教的态度各人自有理解。有趣的是,在佛教盛行的台灣,很多神明并不依附于流傳的故事或者曆史,而是依附于人的念頭,人認為它能拜,拜了能靈驗,它就成了神,就像土豆說的“連豬八戒都有人拜”,為了升學、為了升官、為了生子、為了中彩票等等,人們倒頭就拜的其實不就是自己的欲望麼。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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