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
——魯迅
前段時間(說來也好久了),豆瓣流行起了一系列“個人影史排行”的話題。雖說“文無第一”,但作為一個單機版豆瓣玩家,我也私自嘗試了一下。這個過程雖然困難,但最終大緻有這樣一個結果——《海上鋼琴師》第三名,而《醉鄉民謠》第三名。
對兩部電影的認同,我可以采用毫不誇張的兩組數據來淺顯地說明:在寫本文之前,我對《醉鄉民謠》進行的是第六刷,而《海上鋼琴師》,是第四刷。相較之下,個人影史排行第一的那位老哥,隻有三刷。
當然用數據來看問題是管窺蠡測的。這兩部電影,從某種角度來說,大相徑庭。《海上鋼琴師》是上映于1998年,朱塞佩•托納多雷導演的作品;而《醉鄉民謠》則是上映于2014年,科恩兄弟的影片。雖都出自于赫赫有名的導演之手,但由于相隔年代之遠,兩者完全談不上畢肖。
但它們為何能在二、三名的席位上比肩就坐?在我眼中,非常主觀地、原因是它們講述的兩種人生,一是我所向往的人生;而另一個,則是我所經曆的人生——這也解釋了我為什麼将兩者寫入同一篇“影評”原因。
首先,不得不佩服國家廣電局給這兩部電影賜予的漢語譯名,體現了雄厚的漢語功底:它們不是直譯——若是交給我,最多呈現給大家的隻能是“走進盧恩•戴維斯”以及“1900的傳奇故事”——讓人看了毫無欣賞的欲望(就好似《Life of PI》、《Three Idiots》等優秀佳作就經曆過“爛譯名毀了一部好電影”的摧殘——當然這隻是我一家之言);而是采用了意譯,鞭辟入裡,明确主題,又無饾饤之嫌——仿佛點厾而成。
兩部電影還有一處共同之處,就是導演的叙事手法。相較于希區柯克、諾蘭等讓人一刻不敢放松注意力、而故事發展卻不顯得緊湊的節奏、以及草灰蛇線的精心布置,朱塞佩和科恩兄弟使用的是非常舒緩的叙事手法。隻用偶然的伏筆讓人豁然明白一些事情。這種文藝片慣用的手法,将觀衆置于一個無比放松的狀态,而不是牢牢抓住觀衆的情緒。有人以冗長、無聊來評價它們,進而确定“這是一部爛片”。
顯然這是大謬不然的。他們殊不知這是導演們想要達到的效果——這要求我們站在欣賞的角度。類似地《Wild Valley》、《Roma》等優秀作品,都是以平淡的叙事來沖擊觀衆的思想和心靈。
當然,《醉鄉民謠》中,科恩兄弟的個人風格也非常明顯。雖然是一部“人物傳記”,它并不以情節打動人。對于主角Llewyn,從頭至尾地,也沒有高光時刻。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一句,朱塞佩·托納多雷導演的蒙太奇手法,真是讓人眼前一亮(不同人眼睛的特寫,竟将情緒渲染的異常到位)。
Max說,他是1900唯一的朋友。但事實真的是這樣的嗎?在鬥琴大賽中,1900沉浸美妙的音樂中,為他的對手留下眼淚。當他彈奏出内心流轉的音樂時,那些淺薄而“隻聽炫技”的觀衆——甚至包括“好朋友”Max——卻噓聲一片。他們無法走進1900的音樂,更無法走進1900的内心;雖然在第三輪角逐中,他依靠炫技赢得了掌聲與喝彩,但并沒能改變其内心的孤獨和悲哀。
也許隻有他的對手,才能讀懂他的音樂。但由于其極強的“自尊”和狂妄的性格,1900沒能獲得這份友情。
這一點,我從1900身上看到了自己。Max可能能稱作“朋友”,但站在不同的角度,1900發現,Max并不能了解自己的内心。“我想去陸地上聽一聽大海的聲音。”“要我說,你是想去那家漁具店看那位女孩罷。”緊接着,就是一片沉默。
Max是和所謂“陸地上的人”沆瀣一氣的。正如莎士比亞所說:“最好的戲劇隻不過是人生的縮影。”1900帶給我了感同身受的悲觀:所處的環境中,也許有願意聽你訴說的人,她也許不甚了解我;但那位向你描述“大海的聲音”的知心者,卻永遠地離去了。
《海上鋼琴師》的結局,無疑是悲劇的。而《醉鄉民謠》,雖沒有結局,亦或是開放性的“循環”,也展示了Llewyn悲劇性的人生。“悲劇”是兩部電影的共同點,這也是一部分人看完後直呼“爛片”的原因。但“悲劇”真的等同于“爛”嗎?答案是否定的。
尼采認為,“悲劇是最偉大的藝術”;我想,好電影不應該隻去迎合觀衆的想法,而應表現自己的态度與思想。這正是科恩兄弟偉大的原因。
正如前文所說,Llewyn在整部電影中沒有高光時刻;沒錯,這隻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是一個Loser重蹈覆轍的人生。處于個人的原因,困難和挫折接踵而至:向好友借錢,去解決在其妻子身上犯下的罪孽;寄人籬下,卻弄丢了别人的貓,發脾氣搞砸了人家的晚飯;跋涉千裡卻未得到經紀人的賞識;在不知何處,還有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兒子;在煤氣燈酒吧,收到别人一頓揍......
雖然這些“小挫折”都相應的得到了解決或忽視,但這并不能改變Llewyn碌碌無為的人生——甚至說它們造就了Llewyn不斷苦苦掙紮的人生。他絞盡腦汁,費盡心血打掉的胎兒,甚至有可能極有可能不是他自己的。在煤氣燈酒吧一次又一次的登台,一次又一次地說着同樣的笑話,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氛圍,熟悉的音樂,卻沒能赢得一次掌聲。相反地、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身邊的人走向成功——包括最後隻留下聲音的Bob Dylan。
他跌入了努力掙紮、再次失敗的死循環中;想過放棄卻又無路可退;這正是《醉鄉民謠》能夠走進我心的原因。即使這個Llewyn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成功了,也會有無數個Llewyn在泥地中打滾——這就是時代的另一面,也是科恩兄弟想要展現的。
所以,在豆瓣看到“哪部電影和你最像”的話題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這部《Inside Llewyn Davis》。
類似地,1900亦生活在一個不盡人意的時代。它能夠操控88鍵的鋼琴鍵盤,卻注定不能在這“一眼望不到邊”的新世紀中,操控自己的新生。雖然令人欷歔不已,但“從沒存在過”,也許是他在那個時代背景下最合理,同時最具必然性的結局。前段時間,豆瓣流行起了“你最想改寫哪部作品的結尾”的話題,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1900.但幾經深思,才明白這才是1900最好的結局。
當“正常人”認為,新世紀能為他們平凡的生活增添安逸時,1900不願像他們一樣,讓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正如查爾斯·狄更斯所描述的那樣,“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句箴言谶語,仿佛适用于所有這樣的時代,這樣的人。
正如題記所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當一聲“America”響起的時候,人們歡呼雀躍,仿佛看到了新生,看到了自由,看到了未來。
然而,1900并不能看到。
但他并不孤單——他不願“正常地”、生活在這喧鬧的陸地上——正如一位友鄰的短評:“他不願離開的不是這艘船,而是那個養育他的精神家園”。
與同行交流時,她認為“1900不願下船,這是一種懦弱,是不可取的。”他抱着未送出的唱片,媕娿不定的樣子,并不能定性為懦弱;相反地、一位友鄰總結的很恰當:能說出“F**k the regulation”、坦然面對死亡的1900,難道真的懦弱嗎?
為什麼他至始至終沒能邁出那一步?從删減片段船長欲将1900趕下船、從與爵士樂“發明人”的交鋒、從他在舷窗中看到的芸芸衆生、從他在報廢船上與Max最後的交談......我們不難看到,他是不願成為和所謂陸地人一樣的“正常人”。在陸地上,他聽不見大海的聲音,同樣也掌控不了他的“音樂”。正如Danny生前所說:“除了弗吉尼亞号,沒有什麼是好的”。
1900的境界,是與世人扞格不入的。勒龐的《烏合之衆》提出:“一個人一旦進入群體中,他的個性就湮沒了。群體的思想占統治地位;而群體的行為則表現為無異議、情緒化和低智商。”和1900一樣,我對這句話深有體會。
簡單地來說,《海上鋼琴師》是一部成功者的悲劇,而《醉鄉民謠》則是一部失敗者的悲劇。Llewyn的失敗,并不是因為他沒有實力和水平——這從他朋友們對他的态度、和他在影片中,為我們呈現的音樂不難得出——而是因為他不讨喜甚至有些偏執的性格,在這困難重重的時代中,注定不能成功的命運。
造就Llewyn的性格,也有其根本原因;那是Llewyn說不出的苦痛。最好的夥伴麥克投江自盡,也便沒有了人與他共渡難關。于是他選擇了一個人單幹;他相信自己的實力,但卻又雙叒叕沒能把握住機會。每一次的原因大同小異——沒有人理解他對于失去麥克的苦痛。在寄宿的教授朋友家裡,認識了“專家”,卻在展示才華的大好機會中,因“Mike’s part”大發脾氣,被趕了出去(有趣的是,貓“尤利西斯”凱旋歸來,而Llewyn仍在原地踏步);又因搭檔的原因,穿着經紀人“該死的大衣”拂袖而去;也許是這首歌給他的苦痛太多,在面對新的經紀人時,他沒有再次唱起那張《醉鄉民謠》的主打歌《Farewell》;而是選擇了追求情感、追求藝術的《Death of Queen Jane》。
盡管如此,他唱哭了自己,卻沒能得到賞識。
“I haven’t heard a lot money in it.”新經紀人提出他與原來經紀人複合、或搭建新的隊伍時,Llewyn心灰意冷,隻留下一句“好吧”。
在于吸毒歌手同行時,也因搭檔的問題産生了兩人的不和與争執。也在他身上,Llewyn看到了更加無望的未來:即使表面上獲得了一定的成功,但實際上混得更加不省人事。
煤氣燈酒吧的第四百次上台,他的兩首歌唱出了内心的苦悶。此時的他,已經了解,沒有人可能走進他内心的愊憶。他将第二首歌詞中“I had a man”改成了“The woman I loved”,去博得Times記者的關注和共鳴;第四百次在同樣的舞台唱着同樣的歌,卻始終沒能改變他悲劇的人生。
同樣地,1900也有内心的苦痛。追求内心的純淨,他不被人理解;和Llewyn一樣,他并不渴求得到他人的理解。這也正是他不願步入喧嚣的城市的原因之一吧。
音樂,是兩部電影共同的題材。在動人的旋律中,我們也許能對主人公的内心有所窺探;但不管怎麼解讀,相信他們複雜的内心,依舊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所以無論什麼時刻,如果這些音樂響起,我的内心總是會有所觸動——對我來說;他們的人生,就是能引起我情感共鳴的人生。
說了這麼多,無非凝結為兩個字——“孤獨”。這就是兩部電影能夠走進我心的原因。尼采常說:“樂觀主義者是淺薄的,但由悲觀主義而産生的樂觀,則是經曆過苦難而重新肯定人生的。”毋庸置疑,Llewyn是悲觀的;而1900的樂觀,應是這最為高尚的樂觀。
這也是我,也許會被看作優秀;但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Loser。在這個時代,注定了不被理解而默默無聞。不認為自己站在更高的角度,但跻身于烏合之衆之中,卻感到無比的孤獨。為此,我并不害怕在這個時代中沉淪。時光荏苒,我成長了,亦釋然了。
所以,是成為Llewyn,還是1900?
2019年11月24日
于知臨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