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最後一個爆款,終于在喧嚣中落幕。
《慶餘年》。
三天兩頭一個熱搜,産出無數表情包。
爆了。
不僅爆了,還爆炸了。
劇集提前洩露,平台随後的奇葩操作,正版受害者的聲淚控訴……
争議不會停止。
但随着大結局播出,各種吵雜将告一段落。
隻剩一個追問——
第二季,何時上?會怎樣?
Sir不想參與劇集外的過多讨論,這裡面牽扯着國内盜版環境與正版平台長久且冗雜的糾纏。
今天,Sir隻聊作品。
開播分數8.0。
一個半月過去,22w人評分,隻下降0.1。
質量過硬。
但每每有國産爆款出現,Sir總忍不住問一句。
——足夠好了嗎?
都知道,《慶餘年》原著有6本。
劇集體量,制作方一開始定的是3季。
因此,Sir看完大結局(付費)後想說幾點不足。
挑刺,不是為了攻擊。
而是希望國産劇中難得的精品,能更進一步。
希望它的回歸,對得起我們的期待。
質感
《慶餘年》的成功,在于劇情與人物。
但與“精品”間的差距,首先就在質感。
簡單說,缺錢。
投資多少?
第一季,官方說是6億。
但花在哪了?
Sir沒看到。
所謂大投資的作品,卻在很多地方透着寒酸勁:
日常街道空無一人的澹州城;
滿屏貼圖特效的城郊;
稀稀拉拉的群演。
這種寒酸,還出現在服化道上。
不得不說,作為一部古裝劇,離精緻還太遠。
風格全無,服飾敷衍。
前幾集,很多人被長公主的發型勸退。
再看幾集,又被二皇子的非主流劉海吓到。
尤其主角。
範閑作為成長最多,經曆變故最密集的角色。
Sir沒有看到絲毫服飾上的表現。
首先沒有“特色”。
作為一個擁有現代思維的古代人,他的打扮應該有自己的品味和設計。
但表面看,與身邊人無異,且沒有任何細節可言。
其次,沒有“轉變”。
從澹州到進城,他的衣服被城裡人各種吐槽:
之後呢?
沒有變化。
如果這叫我行我素,能說過去。
但之後,擔任官職、進入使團,甚至去見心儀的姑娘……
範閑的服裝,是偶爾有變化。
但沒看出與身份匹配的轉變,隻是換了幾套戲服而已。
為什麼劇集質感特别重要?
因為它是體現在劇情外的叙事,提供觀衆在沖突外的沉浸感。
它要求的,絕不僅僅是資金、排場。
更是細微處用心。
但Sir也看到《慶餘年》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作出的努力。
慶帝服裝是Sir心中全劇最出彩的。
慵懶的睡衣,披散的頭發,加上陳道明分寸拿捏精準的松弛演繹。
帝王,不怒自威。
幕後,也有你們想不到的插曲。
大結局才揭露的大boss,二皇子。
他有個習慣——
想與民同樂,又受不了吵雜環境。
怎麼辦?
讓人把街道上的民衆提前趕走,一人,一桌,脫鞋盤坐吃葡萄,看似貴族子弟的獨特愛好,附庸風雅。
Sir看這段時,隻覺設計得巧妙。
貴族的高傲,何不食肉糜的階層錯位,描寫得精準。
但真正原因呢?
Sir是真被狠狠打臉了——
采訪中,演員透露如此設計的原因。
很直接:
沒錢請群演。
這例子雖然好笑,倒也體現出《慶餘年》的誠意。
我們的确無法面面俱到,處處精緻。
窮,不能窮效果。
省,不能省質量。
隻要對作品的标準有一顆心懸着,多拮據的條件,都不是借口,而是動力。
武學
《慶餘年》雖是一部權謀劇,但動作戲占比不小。
可劇集這部分實在不能說優秀。
如果說原著對動作的描述,是武學。
劇集對動作的設計,隻停留在打鬥。
《慶餘年》原著即使隻有文字,卻能給讀者對一個紛亂卻精彩的江湖的無窮想像。
但拍成劇,效果大幅減弱。
來看劇中第一場可以算得上精彩的鬥戰。
牛欄街刺殺。
怎麼拍?
怒吼=真氣爆發。
從天而降=大招殺敵。
浮誇有餘,細節缺失。
如若不是有先前範閑與滕梓荊劇本上的情感鋪墊,這場大戲徹底淪為一次尴尬的發洩。
回看原著,你才發現自己錯過太多。
原著怎麼寫?
從戰場描寫,到動作交代,每一個細節都簡練,但有力。
比如範閑爆發前的一個動作:吃藥。
四丈地距離,他隻用了一眨眼地時間便奔了過去,左手一翻已經喂了一顆藥丸入嘴,右掌一舉,便攔在奄奄一息的藤子京之前……
這顆藥,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沒有時間思考,隻是眼看朋友将死,隻能不顧一切。
再之後,是真氣爆發。
注意,此時原著并沒有對範閑的動作有任何交代,而是轉換視角,對環境的側面描寫:
一聲悶響在巷子裡爆起,震的旁邊的梧桐樹都開始顫抖,樹葉紛紛無力墜下。
真氣強大程度,不言而喻。
最後,一錘定音。
情緒頂破:
“死吧!”範閑狂吼一聲,以極恐怖的控制力收拳而回,又直線出拳,擊在大漢的胸腹上。
可怕的是,作者此時依然沒忘對範閑武術風格的交代。
範閑的武功有什麼特色?
兩個師傅——
非人的五竹,懶散的費介。
兩人融合,代表着兩種極端:流派上,冷血高效;性格上,重情重義。
沒錯,正是對應那兩個詞:“狂吼”是情緒,“直線出拳”,乃肌肉記憶。
沒有一句廢話,字字有邏輯、有目的。
但劇集中的武打,常常混亂。
不可謂不精彩。
但這種精彩,隻是一時的興奮,往往經不住推敲,也無法與人物勾連。
快速剪輯+帥氣Pose,基本能概括80%打戲。
但最可惜的一點,還不是打戲的拍法。
而是每個角色的動作設計,無法與人物的骨肉相匹配。
原著武學的吸引,來自它構建了一個異常豐富的武學體系。
人物動作、流派,必定對應經曆、性格,甚至當下的心情。
比如五竹皇宮夜戰洪四庠。
這本是一場高手間的無聲對峙。
類似《一代宗師》中,宮保森與葉問用一塊燒餅過招的橋段:
但拍出來的效果呢?
大量的威亞和輕功帶過,洪公公一眼識出四顧劍法,然後就輕松被調虎離山。
太可惜。
對比原著,五竹的謹慎,洪四庠的老謀深算,都藏在這次打戲裡。
Sir先放文字,字數有點多,但絕對刺激:
五竹撤步、屈膝、擡肘。
肘下是一柄非常普通的精鋼劍,劍芒反肘而上,直刺洪老太監地手腕,計算的分毫不差。更關鍵是其上所蘊含着的茫然劍意。竟讓劍尖所指之人,瞬間有些失了分寸。
但洪老太監本非常人。陰陰一笑,尖聲叱道:“顧左?”話語中略有詫異。
五竹再撤一步,直膝,橫肘。
肘間青劍橫在身前,如同自刎一般,卻恰好護住前胸,妙到毫巅地擋住了洪老太監地這一記枯掌。“顧前?”洪老太監的聲音愈發地尖了起來。
首先是五竹,重點描寫動作。
一闆一眼,計算到分毫。
你會想到什麼?
——如機器般的精準。
對,五竹本就不是人類。
所以他每個動作,都是程序的輸出,運算的結果。
而他的武術風格,也與常人有很大差距。
要模仿四顧劍,隻能模仿其招式。
原著中他對範閑說過一句話:
“不要相信弧線圓融,進可攻,退可守的說法。如果要攻擊對方,那麼就一定要走直線,用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距離,給對方造成最不可逆轉的傷害。”
乍一看,這是五竹對洪四庠的碾壓。
絕不。
對洪四庠,作者“雞賊”地作了強弱調整,重點交代聲音。
讀過原著的人都知道,洪四庠并非傳說中的四大宗師之一。
但他常年在宮中鍛煉出的陰險與毒辣,是他最重要的武器。
對語調的描述,最能體現性格與為人。
這正是被劇集忽略的亮點。
武學系統的構建,與人物立體程度,相互成全。
如四顧劍——
強在哪?
“顧前不顧後,顧左不顧右”。
契合四顧劍由癡傻悟道,步入大宗師之後一往無前的狂傲之氣。
每一劍都是不計後果,所向披靡。
再如燕小乙。
他是什麼人?
獵戶出身,追蹤能力頂尖,天下僅有的九品射手。
而他的身份——宮中侍衛統領,命令大于一切,忠誠大于一切。
集能力與冷血于一身。
他一箭射出去,精明如範閑都很難吃得消:
這一箭太過神猛,全不似凡人能夠射出,雙拳硬擋之後,範閑體内真氣一空,頹然無力地墜下宮牆。黑色的衣衫在夜風裡飄蕩着,看上去十分凄慘。
而最最讓Sir驚歎的,在于這武學裡——
藏着作者對每個人物宿命的鋪墊。
還是燕小乙。
他自身的特點,讓他成為江湖中僅有的,連大宗師都不懼的角色。
躲在暗處,保持距離,他幾乎沒有失手過。
一種極強的自信心。
而自信,最後卻害死了他。
對。
他以為自己的箭,能比槍更快:
他總以為,就算敵人的弩箭再快。也不可能快過自己的反應。自己就算聽到箭聲,機簧聲再避,都可以毫發無傷,難道這世上有比聲音更快的箭?燕小乙不相信,所以他冷漠地站住了身形,拉開了長弓,對準了範閑,松開了手指。箭,飛了出去。
但這些鋪墊,Sir在劇集中并未看到。
以上兩點,都是Sir認為《慶餘年》需要在制作上改進的。
下一點,則是Sir希望第二季在文本上的擴充。
慘烈
第一季慶餘年以北齊作結。
揭露二皇子的boss身份,提到極有财勢的明家。
可以預見——
如果有第二季,故事必将進入更暗黑的世界。
結束的北齊的糟心事,範閑将面臨慶國内部的波詭雲谲。
Sir猜測,主線大概會是:
下江南,懸空廟,收内庫。
朝堂上,儲君之争,幕後力量粉墨登場。
江湖上,大宗師悉數露面,一步步參與慶國内亂的火中取栗。
意味着什麼?
範閑更難了。
就像編劇在采訪中說到——
所有給他的助力,都會變成他的阻力。
這種“難”,也是Sir期望第二季的改變。
看《慶餘年》時,大家最多的感受是什麼?
驚,笑,爽。
驚,因謀略布局之精彩,也因謀略拆解之出乎意料。
笑,大多歸功于編劇王倦的喜劇風格。
爽,則是範閑一路開挂,節奏飛快的進度。
不用否認。
Sir在此前的安利文章裡也提到過。
這就是《慶餘年》故事能夠打通網文改編壁壘的地方。
以爽劇為基石,靠建立一個個生動的人物提供情感共鳴,靠忠于原著的劇本打磨提供情緒刺激。
但。
這也正是第一季不足的地方。
——它突出的爽,卻掩蓋了故事裡“悲”的氣質。
允許Sir再問一句。
看《慶餘年》時,你哭過嗎?
你肯定會說,當然哭過。
滕梓荊之死,慘烈有餘。
但你為什麼哭?
哭,90%來自滕梓荊。
因為劇中細緻鋪墊了滕梓荊曾經的經曆,對家庭的擔當與遺憾。
他的死,才足夠重量。
範閑呢?
他的悲傷無法讓人共感。
要知道,滕梓荊的死帶給範閑巨大的心靈震動。
它改變了範閑對待這個時代的态度,甚至改變了自己曾經堅持的活法。
為什麼?
隻因死了個朋友,隻因死了個朋友大家都不管?
答案,請在原著中找。
範閑找五竹質問,為何當時不出手相助。
五竹的答案,才極盡殘酷:
我從來不關心除了你之外其它任何人的死活。
你身邊的人都是因為你自己聚攏起來,如果你想操控他們的人生,就必須保護他們的人生,所以這些護衛的生死是你的責任,而不是我的責任。
所以你記住,在京都裡,我永遠不會在陽光下站在你的身旁,除非你要死了。或者是……你已經死了。
讓範閑改變的,不是遺憾,不是怒其不争。
而是責任。
滕梓荊的死,讓他看到自己對這個世界,對身邊人,對那份曾經空洞的愛,有着相應的責任。
所以他才不再吊兒郎當,不再繼續抽離。
再看另一個劇集最讓人動容的場面。
範閑離開澹州,吻别奶奶。
一個寵溺深沉,一個愛得張揚。
彈幕裡許多人說哭了。
事實上,原著裡他們還有這樣一段對話:
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憊,往後靠去,倚在太師椅上養神,“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夠狠,終究還是自己吃虧。”
“當年你的母親何其聰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睜開雙眼,盯着範閑一字一句道:
“甯肯自己去害死别人,也不要讓别人害死自己。
到底什麼是愛?
不是離别時的一點不舍。
而是當TA離自己而去時,必須教會他自己曾看過的,這世界裡所有殘酷與黑暗,奸詐與狡黠,是不得已的全盤托出。
這才是原著與劇集最大的不同。
它用暴露人性“非人”的一面,去塑造人物。
它用暴露世界黑暗的一面,去點亮人心。
這也是為什麼,在《慶餘年》劇集刷屏的彈幕裡,都在笑:
而在《慶餘年》小說的評論裡,關鍵詞,都是“哭”。
别誤會。
Sir絕不是看不起劇集喜劇化的處理。
反而,這些處理,已經超越一般的國産劇。
但Sir仍不滿足。
誠然,做到以上這些點,絕對不易。
劇集面對資本的束縛,觀衆耐心的考驗,拍攝難度的加大,尺度的收緊……
但作為一部國産爆款,也必将背上我們對國産劇的最高期望。
尤其,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它能夠告訴觀衆——
國産網文改編劇,也能有厚度,有内涵,有制作。
有複雜的謀略,與灰色的人性。
有隐忍、殘酷、以及權謀之後,那股難涼的熱血。
Sir前兩天看到一段原著作者貓膩的采訪。
他在記者面前,絲毫沒有包袱。
很敢說。
直接爆料,女主角是按照當時自己喜歡的女星寫的:
是的,我就是照着林依晨(林婉兒)寫的,因為開始寫《慶餘年》的時候,我正瘋狂地喜歡她,就像開始寫《朱雀記》的時候,我正瘋狂地喜歡張靓穎。請不要以此批評我什麼,我一直認為一個中年男人對于綜藝娛樂還有如此強烈的興趣,還能喜歡上一個又一個出現在電視上的年輕女子,那證明了這個中年男人是個很不錯的家夥,比如……自戀的我。
Sir不僅看到自戀。
更看到一份難得的坦誠。
這是Sir期望中,《慶餘年》将來的樣子。
也可能是你們期望中,國産劇将來的樣子。
它必定帶給我們一份普通人的坦誠。
也必定,帶給我們一份對這世界的坦誠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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