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難看出,《夜晚的水母不會遊泳》中的光月真晝在很大程度上借鑒(或者說是緻敬)「25時、ナイトコードで。」中的東雲繪名。同樣擔任組合中的插畫師,同樣面臨着自己的繪畫遭到否定的危機,同樣有些愛慕虛榮(比如會關注自己的粉絲量),甚至連造型也及其相似。《水母》中的組合JELEE也同樣有着很鮮明的25時的影子。然而和東雲繪名不同,在《水母》中,插畫擔當的光月真晝是作為劇情的主角,以及劇情的主要推動者而存在的,在25時中,這一角色更多是朝比奈真冬(對應于《水母》中的山之内花音)和宵崎奏(在《水母》中沒有對應的角色)。這意味着,光月真晝本應比東雲繪名更具備能動性,對她的刻畫也應該更豐富。

然而真晝卻辜負了這一地位。這當然不應歸罪于美少女本人,而應是腳本家的能力不足。腳本家完全沒有處理好真晝本應具備的極強的張力。

「ヨル」(真晝的網名)簡直和「えななん」(繪名的網名)作為一體兩面而存在。越看越像,但是越看也越能感覺到繪名和真晝有着決定性的不同:繪名面臨的是整個世界的共同絞殺,就連同一個組合的成員都對她冷言冷語。因此「ムカツク」(真不爽)「イライラ」(好煩)才會成為繪名一直挂在嘴邊的口頭禅。對繪名而言,以繪為名是件多麼痛苦的事情。然而她被迫靠痛覺确認愛意。而真晝面臨的僅僅是來自自我的不信感。她面對來自自我外部的、對自己發起的挑戰的時候陷入了對自己的不信任之中,即便同伴對她說,如果沒有你的繪畫,那我也就不會歌唱,也仍然無法徹底傾吐心中卑屈的濁流。繪名需要克服的從來不是自我,反而正因其自我的強大,她才得以筆直地向自我宣戰;而真晝隻能先完成對自我的超克才能繼續前進。(注:有關東雲繪名的詳細論述,可以參見拙文:被淩駕的美少女:東雲繪名及其周邊

世界有時過于殘酷有時又過于溫柔。真晝的世界充滿着溫存,她明明不需要面對來自自我之外的壓迫,卻仍然無法把目光聚焦到自己的身上。真晝隻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的JK:她覺得其她三人都各有各的優勢,隻有自己是最普通的、最不被需要的。她是在和其他人的比較之中确認了自己的普通。但是問題恰恰就在這裡:她所認為的普通反而并不普通。她在小學的時候畫出那樣一副壁畫,被裝飾在澀谷的一隅,拯救了迷茫之中的花音;在成為JELEE的插畫擔當之後,她的插畫藉由キウイ的MV精緻到得以吸引到大名鼎鼎的插畫師進行二創;在進繪畫學校進行短暫的學習之後,她的插畫吸引到了花音的母親,以一介籍籍無名的身份被邀請參與到一個盛大的企劃之中。說得更清楚一些,真晝至少具備三個方面的不普通:天賦的才能、超強的同伴、強運(花音的母親可能出于一些小心思才邀請的真晝,但對真晝而言這的确算是一個相當好的機會)。而這一切都是繪名所不具備的:繪名的才能被父親否定又被老師否定,進而她進入美術高中、成為畫家的理想也被徹底否定;在伊始,繪名無法和組合中的同伴很好地磨合,反而不斷地發生口角,這使得她總是自顧自地陷入自我否定之中;繪名的大賽投稿落選,經曆了拼命地練習之後,也仍然隻是獲得了繼續畫下去的機會,沒有任何一方更大的舞台能夠與她相遇。

最為刺痛繪名的詞,就是「才能」。她見證了組合中夥伴具備才能卻厭世、甚至放棄自己的模樣——明明她具備我沒有的東西,為什麼還是陷入了這樣的狀态——繪名質問真冬的同時也在質問自己,沒有才能的自己難道就隻能迎來這種被有才能者蔑視的結末?真晝恰恰具備繪名一直渴望的東西,然而她卻沒有意識到。或者說,腳本家有意識地讓真晝忽視了這一點。對于整部腳本的構成而言,真晝似乎必須承擔一個普通的角色:她隻有在意識到自己的普通的時候,才能對自我産生質疑。而對自我産生質疑之後,她和花音才得以構成一種被拯救者——拯救者的雙向關系(在此之前,隻有花音受到真晝的繪畫感動而重新歌唱;在此之後,真晝被花音感動而重拾繪畫)。

問題就在這裡。腳本家的構想在自己的邏輯裡是自洽的,然而從外部看來,真晝的自我質疑簡直不堪一擊。在我看來光月真晝陷入了一種自我損毀的狀态。她覺醒(或者說得到拯救)的契機在于花音對她毫無保留的信任感:如果沒有你的繪畫,那我也就不會歌唱。“謝謝你讓我重拾繪畫。”對于真晝來說,她本身不具備一個強力到足以突破困境的自我,所以她在質疑自我的時候,隻能藉由外部的某物來給自己一個前進的契機。然而這也恰恰造成了她無法克服的弊病: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困境是出于自己的自我不夠強力,在表面上的困境(即JELEE會不會放棄她而選擇水平更高的插畫師)得以解決之後,她和花音之間的牽絆隻能維持在表面上:花音從真晝這裡得到的,是面臨自己被整個世界(對彼時的她而言,偶像、母親就是整個世界)抛棄時,無意間遭遇的救贖;而真晝從花音那裡得到的,隻是推動自己向前的動力。她無法藉由花音對自己的絕對信任加強自己對自己的信任,因此在花音的母親向她抛出橄榄枝的時候,她猶豫了、然後選擇了花音的母親,抛棄了花音。腳本家試圖建構的真晝與花音之間的被拯救者——拯救者的雙向關系,實際上是不平等的。真晝從來沒有被抛棄過,她不懂真正的救贖為何物;她身處于澀谷的夜晚,但是從來未曾身處于絕對的黑暗,也就自然不會把透進自己的夜晚世界的一絲光亮當成救命稻草。因此,這種本應對治的關系理所當然地破碎了——

「私のために絵を描くっていってくれたのに」(你不是說過要為了我而畫畫嗎!)

「結局、噓つき」(到頭來,都是騙我的。)

「泳げないクラゲなんでしょう」(你不就是隻不會遊泳的水母嗎!?)

自己明明已經和真晝互相拯救,為什麼真晝還要抛棄我?花音對真晝的呐喊意味着,花音意識到了兩者間的不平等關系。她對真晝付出了幾乎全部的情感,然後真晝卻說着,「私の絵のこと、自分のこともっとちゃんと好きになりたいたいから」(我想變得更喜歡自己的繪畫、更喜歡自己),然後抛棄了自己。而真晝在聽完花音的呐喊之後,一邊笑着一邊哭着說,原來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的人啊。

真晝自始至終都沒有把花音真正地内化于自己之中,隻有花音自己一個人自顧自地以為兩個人在互相舔舐彼此的傷口。故事的開頭,真晝的自言自語就告訴我們:水母這種生物,是不能僅靠自己遊泳的。然而此時的她卻忘記了這一點——

已經和JELEE的大家一同前行的她,并非不會遊泳。而是自己選擇了,讓自己無法遊泳。到了ep9,真晝徹底實現了自我損毀。看到這一個片段的時候,我極其憤怒:腳本家放棄了真晝身上存在的可能性和張力,而讓她自我損毀,讓她身為身處于名為JELEE的水槽中的一隻水母卻拼命地撞碎水槽,到頭來,隻能和其他水母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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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說一些關于《水母》這部番本身的題外話。

在看完第一集之後,我極其震撼。上一次看到這麼令人震撼的第一集還是《徹夜之歌》(雖然也過去沒多久),但是《徹夜之歌》顯然不具備《水母》的高級制作。過于順滑的平移反倒是令人暈眩,在動畫制作使用這種方式簡直是自尋死路般的有趣,帶給我的是瀕死般的震撼。這不是“浪漫”這種俗套的詞彙能夠包容進去的夜晚,澀谷作為一個場域的時候已經容納了太多它根本無力去容納的東西,而将那些溢出澀谷(或是日本,甚至是幻想)之外的情感加以回收則是我們觀者的工作。

然而這也是《水母》走向敗筆的根本原因:後期的發展将情感的存在強制變換成了俗套的物語,從而使得作為觀者的我們喪失了回收情感的可能性,隻得被迫浮光掠影般地、毫無參與感地經曆某種離奇的叙事。在這個過程中,震撼被消解,作為場域的澀谷回退到現實意義上的空間,“不會遊泳”反而一語成谶般地規定了少女的宿命。

更不難想象的是,這部番的結尾必定是大團圓的結局。這實在是相當諷刺的結尾。腳本家無力收束自己寫下的爛攤子,于是就這樣置損毀的美少女而不顧,強行彌合了她們之間的罅隙。這不僅對不起自己創作的這個故事,更對不起自己筆下的美少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