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屬于我認為很好看,但卻不願意承認它好看,也不希望主創團隊受到褒獎的那一類電影。二星給它的藝術性,立意和精神内核給0分。
不得不說很多年沒看到這麼令人享受的電影了,個人感覺近年來的電影總在兩個極端:要麼過量堆砌隐喻到了故弄玄虛的程度,要麼甘心止步于感官享受。而《鲸》卻在方寸天地裡把每一幀都拍得精妙,随手一截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緒。雖然全部場景都局限在狹窄的小屋裡,而且主角的相貌也絲毫不“美”,但整個畫面都是和諧的,雜亂中卻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
有些電影塑造了很精彩的角色,但角色之間的連結卻不那麼強,更像一堆元素被強行擺放在一個空間裡。但《鲸》通過畫面讓我感受到,每個形象較為扁平的人物之間是有connection的:
很多人提到查理暴食的情節令人不适,我想這也是電影的成功之處。我自己是經曆過暴食困擾的,看到這段沒覺得作為異類被凝視,演員表達出來的情緒的确就是我當時的真實感受:通過進食帶來的感官刺激(甚至是疼痛感)來暫時忽視精神上的痛苦,并且懷着極大恐懼等待停止進食那一刻,對自己的憎恨和羞恥感再度襲來。
但為什麼我仍然給它打低分?因為我早知道男性是自私的,我期待至少那部分屬于少數群體的男性能夠意識到男權的自私,因為他們處在被凝視、被評頭論足的處境,而女性從出生就是這樣度過的。通過感受被歧視和被審判,也許他們能理解作為“第二性”的辛酸,從而産出一些更有新意的内容。
很遺憾,《鲸》雖然以少數群體困境為主題,卻依然延續了“會哭的男寶有奶吃”的思想,這一思維方式也完全主導了故事發展。
首先,查理為了同性愛人而抛棄妻女。我倒覺得移情别戀乃人之常情,再純粹的愛情也不可能保證一生一世,更何況現實生活在純粹愛情之外還有許多影響因素,在不同的時機、不同的心境下遇到同一個人,可能會對其産生完全不同的感情。而出軌後能光明正大地主動提出離婚,在我看來其實是負責任的做法,因為從出軌者對第三人産生感情的那一刻,原先的家庭就已經分崩離析了,與其勉強膠合,倒不如給對方知情權,每個人都還來得及再去其他地方追求幸福。可是查理的出軌對象是同性,結合同性戀者在社會上的處境,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
如果查理是異性戀,那麼理所當然,觀衆對角色的同情順序将會是:1.艾莉;2.瑪麗;3.查理。而查理是同性戀,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作為少數群體,查理似乎值得更多的同情,而他犯的錯也被削弱了,他的自暴自棄顯得更加合理,而艾莉和瑪麗對他的不諒解,則顯得沒那麼正當了。
由此引申出一些題外話:男同性戀者往往認為,歧視鍊是這樣的:直男-直女-同性戀。而女性(無論性取向)感受到的則往往是:直男-男同-女性(直女-女同)。在女性平等權益尚未得到充分尊重的同時,性少數群體的平權運動也進行得如火如荼——我當然不是說必須得先解決一個再着手另一個,所有的平權在本質上都是一緻的,即肯定人本身的價值,而非依據其在扮演社會中某個角色所達成的成就來評判其價值(所以說,順直男也是男權社會的受害者,因為男權價值觀也規訓男性必須成為某種“有男子氣概的人”,而不是他自己本身)。
在《鲸》中,所有女性都扮演着照顧者的角色。沒有莉茲,查理就無法生存;瑪麗和艾莉最終也給查理帶來了寬慰和諒解。精神上和物質上,查理都百般依賴着女性的慈悲心。我責怪編劇,因為這就是他的價值觀;我也無法責怪編劇,因為現實便是如此。如果把莉茲和查理的性别互換,整個故事就不太能說得通了。
《鲸》中的人物關系,以男性角色為核心輻射開來,形成了父系關系網。在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整個社會的縮影:男性是他們自己本身,而女性則是男性的姐妹、母親、妻子、女兒;長輩是自己本身,而晚輩則是“某人的兒子/某人的女兒”。
電影中的每個女性角色都活在男性角色的陰影下:莉茲被兄弟的死亡和查理的疾病所籠罩;瑪麗和艾莉被查理的離棄所籠罩。其實她們完全可以不必怨恨,在經曆變故後可以重建内心秩序,成為有能力不被傷害的人而不是被動接受傷害的人。這讓我想起《窄門》中母親的黑帽帶。女性必須成為男人生命中的女人,經過千百年的規訓,女性已經忘記如何成為她們自己。女性一出生就被告知:你們是美麗、脆弱的,請讓男性來承擔保護你們的責任,你們的生存需要男性角色來依附。
而一旦這個依附離去時,女性發現她們的父親、兄弟、丈夫、兒子并不永遠可靠,她們卻并不具備能力去依靠自己。失去了母親、姐妹、妻子、女兒的角色,女性往往感到迷失,因為她們一生中隻扮演過這些角色,而從未經曆過以自己為核心開展的關系網。瑪麗、艾莉和莉茲跨不過去的坎就來源于此,她們隻知道自己是“某人的女人”,而從未有過自己作為個體和主體的概念。
《鲸》是一場漫長的臨終忏悔。我一直認為宗教中關于因果、轉世、行善者可以上天堂之類的概念十分可鄙,因為善本應是發自本性、量力而行的舉動,雖然用宗教勸人向善一定程度上達到了現實效果,但因此為善附上了功利色彩卻與善的本意背道而馳。查理不斷強調道:
“我需要知道我人生中至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你是我一生中唯一做的一件好事。”
“我需要知道你是個好人,你關心别人。”
“我想讓他認為隻要有我就夠了,我以為我的愛可以幫他無視全世界的傷害,可是我沒能做到。”
可無論是艾莉還是去世的愛人,他們都是獨立的個體。查理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權力替艾莉決定她是不是好人,替愛人決定他是否可以無視外界傷害。查理為艾莉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在為自己贖罪,這是他臨終忏悔的一部分,是保證他問心無愧的一部分。
我理解一心求死的人,也理解暴食的人,卻有些難以理解查理這個通過暴食一心求死的人。如果失去生活希望大可以直接一死了之,如果恐懼自戕帶來的肉體傷痛,那數年來過度肥胖引起的不便難道不是更痛苦嗎?如果想通過暴食來自我麻痹,那就更不必把暴食搞出悲情色彩,查理在暴食時反複露出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神情,讓我感到鄙視,明明你在傷害所有人,怎麼敢作出一副自我犧牲的姿态?
他希望女兒真心關愛他人,卻用金錢收買艾莉來看望自己。如果艾莉拒絕被收買,那他就無法達到目的;艾莉答應了被收買,這又于幫她建立健康、無私的人格何益?如果查理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愧疚、那樣愛女兒,那他應該聽從勸告,用存款去治病,活着去見證艾莉成長,在之後數十年的人生中陪伴她、為她解惑;他應該開始生活自理或者更早更直接地自殺以減輕莉茲的負擔;他應該更關注瑪麗的感受以求原諒,而不是成為巨嬰,把做父母的責任甩給瑪麗一人。
這當然不是一部關于改邪歸正的電影。我完全理解并尊重查理的絕望,他沒有能力重建,也沒有勇氣面對。那麼你可不可以至少不要把身邊所有人都變成豐滿你自己人設的NPC呢?愧對了她們一輩子,既然你打算彌補,為何不能僅僅隻是——放過她們?
這一切疑惑都在電影的最後一幕被解答了:《鲸》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戀狂的故事,愛女兒的方式就是威逼利誘,道德綁架她來陪伴自己,強迫她觀賞自己的死亡。最後查理面帶微笑,天堂的光照在他臉上,他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那麼其他人呢?莉茲說過“我不能再次經曆這一切”,艾莉也将目睹父親的死亡,所有這些人還要幫忙處理他龐大的遺體……
逝者長已矣,查理終于擺脫了他強加給自己的這具沉重肉身,而他遺下的生者們,卻背負起更沉重的包袱,還得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