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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香港文化中心看完《濁水漂流》亞洲首映,散場後進入地道即能看見電影中「街友」的真實樣貌,他們在床墊與行李的堆疊中潦倒地生活。對比《浪迹天地》裡Fern在有選擇的前提下獨身上路,《濁水漂流》的無家者是沒得選才成為「淪落人」。公共住房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跻身街頭也要時時擔心被政府驅逐——真正意義上的何以為家。

1.

電影圍繞的核心事件是2012年香港政府在未于洗街前24小時通知的情況下,突擊清場驅趕無家者,并把他們的私人财物,包括身份證、銀行存折、手機等以「垃圾」處理丢棄,21位無家者集體索償并要求政府道歉,他們認為食環署此舉違反了香港法例與《公衆衛生條例》。最終事件以港府賠償每人2000元港币告終,而此時已有2名無家者過身。影片中吳鎮宇飾演的主角輝哥至死堅持一定要令到港府道歉,否則不達成和解。當得知這一能使無家者重獲一點點尊嚴的訴求無法實現時,他也就失去了個體存活的意義。

與輝哥有着相似悲涼命運的「老爺」謝君豪,也是屬于僅存一絲生存意義的社會邊緣人。當社工何姑娘出于好心幫他視頻聯絡到遠在挪威的兒子,殊不知她無意中完成了「老爺」在世需要做的最後一件事。良夜過後,「老爺」先于輝哥随風而逝。而他們的凋零不會在主流社會激起任何水花,即使在無家者群體内部,也隻是簡單替「老爺」辦了葬禮,他的床位很快讓給剛出獄歸來的夥伴,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生之艱難必定迅速消解任何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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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對無家者群像的刻畫并不規避其身上的犯罪屬性。除了普遍是「毒友」外,他們要麼是身為無業遊民的最底層人,不少還有監獄幾進幾出的履曆;要麼是從事如小姐、黑社會等邊緣職業,偷盜行竊更是普遍,這無疑使港府對他們的打壓增加了不少正義性。就算是在深水埗這樣相對貧窮的地區,居民也大多不願看到住宅區周圍雜亂環繞着一群來曆不明的無家者。媒體來做訪問,主要是挖掘無家者身上的故事性以博得收視率,鮮少關注他們到底是怎樣一群人,有什麼樣的個體訴求。電影對無家者做到了真實關懷,從創作态度來說真誠且值得激賞,尤其是與去年的《麥路人》對比,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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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社會議題表達框架之外,我甚少見到《濁水漂流》在藝術性上的成功之處。導演李駿碩從上一部聚焦跨性别群體的長片《翠絲》走出,稍有進步,卻仍存在諸多不足。比《翠絲》做得好的部分在于今次并沒有局限于單純的議題展示,有了朝向人物内心的縱度挖掘。重點處理的輝哥、老爺、陳妹等角色能令觀衆感到共情和唏噓,而不隻是觀看奇觀。哪怕是何姑娘作為輔助角色,也有兩場匆匆的功能戲體現了人物内心:身處豪宅遠瞰維港(顯示中産身份)、駐足香港街頭凝望沉思(帶出一系列靜止的香港街景空鏡)。

《濁水漂流》主要存在的問題有設定刻意、主線松散以及社會議題探讨淩駕于劇情之上,這當然與李駿碩自身的學術出身和研究背景息息相關。如果他能下氣力精細補足劇作上的淺層片面之處,這套戲會完整得多,感染力也會随之增強。

2.

再說表演。吳鎮宇的底層演出為他争得某國際影展最佳男主提名,雖未擒獎,但也是本屆除了獲獎者張震之外最有實力的角逐者。作為香港經典的方法派演員,吳鎮宇的演戲風格獨樹一幟。千禧年後他的表演模式基本定型,不再是出道初期誇張恣意的直白型演出。人物情緒常常在他臉上凝結,關鍵時刻一旦釋放便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看似無聲,卻自帶威脅性和破壞力。在《濁水漂流》中對于輝哥的演繹,吳鎮宇有意在之前表演基礎上升級增強了細節和動作,并将之嵌入到人物日常,以面部抽搐和肩背微駝的外放表演姿态為顯例。

但我認為吳鎮宇在本片中有表演過火之嫌,動作與塑造的人物生活雖相嵌合,卻并未能深入到其内心,達成合二為一的最佳狀态,而是始終分離。他的生涯最佳演出該是《無間道2》中的倪永孝,表層文質彬彬内裡狠辣精明卻又帶有遭遇信任手足背叛悲情色彩的三重人格被他完全掌握并發揮到極緻,非常人所能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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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配角謝君豪的表現更勝一籌,他以「面目全非」的狀态出色塑造了一個模糊越南船民前身背景的無家者父親形象。這是真正兼容百态的表演,完全去除了自身的演員氣質,所見皆是角色,「扮演」又何曾發生?

3.

幾天前金雞影展公布了「香港經典影片展」片單,策展人的公衆号出了一篇推送,簡單采訪一些熟知香港電影的放映員、制片人和影迷。其中一項問題就是說出一位你認為最有潛力的香港青年導演。他們的回答無非局限在黃绮琳、李駿碩、麥浚龍和曾國祥四人之間,重合度極高,「港片已死」的論調不禁再度浮上心頭。我也作了類似思考,發覺從個人維度隻能提名《淪落人》的女性導演陳小娟,那部電影同樣呈現香港底層人生存現狀,由同為方法派演員的黃秋生主演。

淪落人 (2018)8.22018 / 中國香港 / 劇情 / 陳小娟 / 黃秋生 克裡瑟爾·孔松希

至于黃绮琳、陳健朗等新導演,他們的創作令更多人看到并持續關注香港電影,有值得贊賞的部分,但電影水準難以稱得上佳作,對社會、階級、地域、情感等問題的思考在影片中處于更加突出的位置,話題性壓過藝術性。

而香港本土制作恰恰是在依靠青年導演苦苦支撐,曾經的中流砥柱早已投入「北上」大流,當今的主流香港電影工業不過是借合拍片的殼重生,造成依然存活的假象,血液已經變異。香港本土電影往往陷入資金困難、制作艱難、質感粗糙的尴尬處境,每年出産數量屈指可數。《濁水漂流》正是這樣一部折射了港片苟延殘喘勉強續命狀态的電影,對其本身的同情關憐或許超過了評判它好與不好的質量标準,這一點也同樣令人扼腕歎息。

參考資料:

《公共文本與現象真實:無家者電影<濁水漂流>,有沒有拍出露宿街頭的真相?》 文/梁俊彥,2021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