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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韓寒以往重複自我不斷揮灑小鎮情結的最大不同是,《四海》的城市部分是現實主義向的落地悲歌。他用青年男女的愛情糖衣包裹了鐵生生的都市運行規則下發生的無情事實:資本盤剝底層,流量大于人命。

《四海》的後二分之一内容可以和去年底引起廣泛讨論的國漫《雄獅少年》對标,摩托表演和舞獅,都是小鎮青年在一線城市掙紮生存的邊緣技能。而他們最終不僅沒能征服大城市,甚至也沒能征服自己的生活。在南澳島上,阿耀每日騎着摩托恣意穿行;而身處禁摩的廣州,他隻能整日在遊樂園的球籠裡騎着摩托轉來轉去,提供根本沒多少人會看的過氣節目。

城市随處可見「用明天的錢,圓今天的夢」之類的标語,不加遮掩地暴露吃人本質。阿耀的外來務工身份決定了通過正當途徑他很難完成償清歡歌欠款、分擔歡頌負擔的目标,所以他铤而走險,試圖用一票擺平之前的所有事兒。喬杉飾演的遊樂園負責人,也就是策劃演唱會飛珠江的中間人,有一句不為人注意的台詞,大意是暗示對方阿耀這小子身上背着事口風緊,可以放心找他當替身。至于阿耀的安全問題,自然被資本放到最後考慮。摩托起火,事故發生,生死一線的緊急關頭阿耀的頭盔也不能被摘去,偷天換日的順利進行遠比底層生命的安危重要得多。

阿耀加足馬力的離地飛行瞬間,隻有在電影中才會被無限拉長,現實裡他迅速跌墜,頭盔上的微型旋翼無法拖拽注定下落的沉重肉身。這旋翼是無憂無慮的「海景生活」時期歡頌贈他的,在南澳家鄉星空下,很容易就可以做一個很美好的夢。囿于城市運行規則中,阿耀的個體價值微乎其微。頂替名人飛越珠江,做好了就跟沒做一樣。隻有在廊橋焰火升起的短暫瞬間,隐藏在頭盔中的他才可真正享受到萬人引頸的熱潮,沐浴他本應難以觸摸的高光。

我更偏向認為耀和頌之間隻有感情而未上升到愛情,或許因為阿耀承繼了韓寒電影中一如既往的人物特征:本性孤獨純粹又極為理想主義。歡頌是唯一能走進他内心共享同片天空的人,她可以消解他的孤傲,拂去寂寞塵埃,居住在他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世界。

阿耀跨越珠江失敗後,選擇離開廣州回到小鎮——一個允許摩托的自由地。而歡頌從來沒有明确或者堅定地選擇過阿耀,不過是因為在小島上他剛好成為唯一合适的暧昧對象。她最終會落腳城市——一個沒有黑夜的發光體。即便沒有那場意外,她大概率也會和阿耀分道揚镳,他們在廣州的微弱連結隻剩下共同為死去的歡歌還債。火車駛過,輕易切斷他們的私語,歡頌互祝加油,便頭也不回。

「好像沒有一個地方是我想象的樣子」,歡頌對城市的迷茫與想象的局限使她無法描摹未來的具體模樣,她摸不準吉他的和弦,也打不開理想生活的房門。坐在阿耀的摩托後座,她遠遠看到廣州塔,卻不知如何形容。頓了半晌:「它好像個塔啊。」

歡頌命運的悲劇性在于,她連城市機器的操作說明還沒看懂,就已被其整個吞噬。歡頌的突然死亡加上肇事車輛與阿耀千絲萬縷的聯系竟然有一絲銀河電影的黑色宿命風味。

《四海》結局與韓寒前作《飛馳人生》有相似之處:摩托車和大衆Polo賽車的縱身一躍仿佛在畫同一條弧線。差異在于《飛馳人生》隻拍了上升曲線而沒有呈現車毀人亡的慘痛真實畫面,作了更加浪漫化的超現實處理,飛向太陽的定格畫面聯想到《一步之遙》中的駕車沖月。

從八年前的《後會無期》一路看來,無論是韓寒電影裡揮之不去的公路情結還是對往日世界緬懷的淡淡憂傷,我都甘之如饴。必須承認他早已不是時代icon,甚至和時代脫節。就像那句被短視頻博主瘋狂吐槽的台詞「希望你住的每一個人酒店都含早」——這個「早」原來不是指次日早餐,而是指早上六點到九點的晨曦時光。還有21世紀的青年男女開房不會使用房卡。這些韓式段子乍一看過時得令人難以置信哭笑不得,但卻擁有不合時宜的溫存,是一種遲滞的浪漫。不過男人至死是少年的故事沒多少人會願意買賬,他确實也應當反思是否每次奢侈地表達個人趣味和心中思想都是絕對必要的。

春節檔全靠同行襯托,這句話不假。隻是被襯托出來的并非導演意識老化的張藝謀,而是相對業餘的導演韓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