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早發布于公衆号“電影山海經”
一 隻有一面的肖像
阿克曼的人物總是帶有空缺,卻因此成為獨立的個體,她們隻身飄零的同時,又關聯着一些不可見之事:《我你他她》裡的“你”始終沒有出現,而直到電影第三段,我們才知道朱莉搭車是來找女友的;再比如《我餓,我冷》的布魯塞爾雙生女,她們跳落在巴黎的夜晚,說着:“如果他/她們發現我們逃走了怎麼辦?”“他/她們”長成什麼樣?前身和地理一起斷開——或許也是因此,讓娜·迪爾曼和《安娜的旅程》裡的人,都選擇以口述的方式來講述自身曆史;那麼,再舉一個例子,《1960年代末一個布魯塞爾少女的肖像》的米歇爾和達妮爾,她們的愛既典型又特殊,當她們一起走在森林裡時,米歇爾說了一句戲劇性的話:“你不需要把事情講給我聽,這樣我就不用替你把關了,然後我就能像從前一樣生活。”她用那句話再次構造了自己。

米歇爾不曾對“從前的自己”作出解釋,除了她的腳步。影片的結構達到了極簡。但是,讓我們把少女想得更勇敢一些: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和我們是平等的,正如觀衆無法辨析出過去,米歇爾自己也沒有看見它,站在鏡頭前的人不會看見她身後的事物——我想用“身後”這個詞,來指代電影的畫外,它不僅關乎場景間的裂縫,還關乎銀幕上一切的前提。

借用本片題目裡的一個詞:肖像,我們會發現它和電影的相似,它們都隻有一面。當然這不是指那些成功人士的肖像,那類肖像或許是“完善”的,它來自某本傳記,有前因後果,有些人甚至給每個階段的自己畫像,再附上一段文字以填補空白;隻有一面的肖像,它隻存在于自身的形式上,是一幅畫,抑或一組影像,不會與畫外世界合并,也無需事實證據的補充,它的另一面,是整片尚未定型的混沌。這就是阿克曼創造的肖像,她的人物不屬于網狀的關系,而是在斷裂中建立關系的戲劇。
《1960年代末一個布魯塞爾少女的肖像》是最開放的範本,三個少女少年:米歇爾,達妮爾,保羅,對以男性為主的新浪潮影史做出了颠覆——一位愛上自己同性好友的女孩;一邊一起泡男生、一邊看着對方笑的密友;以及一個改寫了自己身份的少年,他最終被鏡頭隐去,變成一個幽靈……無論是放在1968年4月,還是五月風暴至今的每一月,都是幹淨的新肖像。

“68年4月,布魯塞爾”,這個坐标帶着稍稍的偏移,它注定不會成為對風暴的回歸,而隻是一種獨立的假設。就像三位主角的法語,她們(在女性角色為主的情況下,我一律統稱為她們)各有各的口音——令人想起《我餓,我冷》的那對流浪女,她們抒情地使用法語短句,如一句句急促的歌——而在本片中,非标準的發音又變成了孩子們表達的通道,米歇爾以準确到倔強的用詞描寫自己,也描寫目前的生活,包括家裡的客廳、校服上的名字、周身的行人……
攝影師Raymond Fromont與演員們相互支撐,保持獨白體或對話體的創作,但與此同時,出現在鏡頭前的,隻有作者本人,被創作的對象甚至不需要參與。以一個場景為例:米歇爾在咖啡廳寫假條,她像作家似的點了一支煙,構想着親人的挨個死亡——文學般的順序,從籠統的祖母,到更抽象的遠親,再到父親與自己——一段表情與話語的相互遊戲,由于攝影機對着的是她的臉,而非她手上的動作,因此,這略帶危險的玩耍沒有變成橫幅,隻是轉化成了字幕。電影字幕和紙上的文字的區别,就在于字幕是消逝的(恰如友鄰outer space對本片的形容),一張張假條在景框下沿被撕掉,标注着它的節奏,這是米歇爾文學的載體。但一種文學不膨脹,不代表它不極緻,阿克曼能将即興戲劇推向極端,在撕完所有的稱謂之後,場面切換,咖啡館外的米歇爾撕掉了她的成績單,紙片像小煙花一樣撒開。

場面被迅速地跨越,因為人們都在做最簡單的事,她們直接偷竊、親吻、出走——請注意,阿克曼電影中每次發生偷盜行為時,參與者隻有小偷自己,從《我餓,我冷》到這部電影皆如此,餐廳服務員和唱片店店員消失了(除了一個地方,米歇爾沖進商店廁所時的追逐),這或許和她反對偶像崇拜的宗教傳統有關,雖說電影的很多手法,都呼應了早期的戈達爾,可它比後者更孤獨一些。


阿克曼“仿冒”了《精疲力盡》裡的街道取景,也延伸了其中的跳切,但二者完全不同,本片的人物和鏡頭,都有更堅決的形式。Fromont不會輕易變化攝影機的位置,尤其在跟拍對話時,除了必要的平衡,他不會改變人物與景框的關系,她們的語氣、走路的狀态以及迸發的轉折,都由自己所把握,鏡頭不被拆解,亦從未成為射向他人的子彈。因此,這是一份更樸素的合作,但它讓觀衆感受到形式的存在,除了人物的形象,還有Fromont的步伐、他手上堅持的動作,持續的樸素,即持續的強烈。
在這部以景框為場面單位的電影裡,人物總是在做一件事,就是抛下:影片開頭,有個米歇爾父親在車窗裡的鏡頭,“再見,爸爸。”她跳下車。父親一駛開,她就朝反方向走,推軌鏡頭同她一起完成了這次分叉,走出了正在等待的人群,再看她進入站台大廳。自此,父親的臉不再被拾回,米歇爾憑借空白構造了他的形象。而每次米歇爾與達妮爾離開酒吧、派對,那些被她們留下的男生,也不再因對話而出鏡。

故事的發展是如此連貫,像從不中斷的寫作,像按順序播放的歌,人物會在下個更空曠的劇場,重構自身的處境。但還是那句話,站在鏡頭前的人看不見身後的事,當米歇爾走在路上、描述父母與客廳,或者當她和達妮爾一起讨論先前的男孩時,她們并沒有在看這些人。有時,人物走遠,攝影機沒有跟過去,縮小的身影帶來了空間的變化,而當場景切換,足迹繼續延伸,方才的一整個情境和其中的音樂,都被留在了後頭。
也是在《1960年代末一個布魯塞爾少女的肖像》中,我們再次發現,阿克曼的人物們看不到曆史:無論是作為人類記憶的曆史,比如五月風暴;還是角色自身的經曆,比如男主角“保羅”的身份,他先說自己離家出走,但很快就推翻了這一假定,變成了一名逃兵,沒有任何證據,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少年對政治态度的認領,及其激發出的創作。在94年假設68,你無需用逼真來取代事實,道路上不會有罷工和遊行,少女少年仍然觸發着話題,她們邊走邊說越戰、貧窮、納粹,以重新塑造這些詞語的姿态,她們與空間、與汽車的聲音相互摩擦,而我們看着劇場内的空缺,意識到圖像曾經發生過,它們不可能重現。

阿克曼從未發起任何襲擊,隻是對現實進行着自由的架空,譬如把書包丢掉,在别人家跳舞、做愛,在他人下班的路上接吻。
在地下通道裡,米歇爾對下班後的人群感到遺憾,她向保羅坦言爆炸不可能發生,并且肆無忌憚地指出人們的形象——“有那樣表情的人”,喝啤酒的叛逆者——形象們與畫面中真實的路人保有距離,他們是文學的幽靈。鏡頭前的人站在空蕩的平面上,所謂的“那邊”、對面”,是她自己都瞧不到的方位。這時,鏡頭換了個方向,将隧道拉得更長,一條對角線,從人們的晚餐,到彼此的食物,而就在它即将碰到二人時,米歇爾往前走了一步,讓保羅吻她。遊蕩式的一步,接着是親吻,腦袋旋轉,像幾拍即興的舞蹈,人物颠覆了自身與攝影機之間的直線,以兩點間最短的距離,穿梭往來的世界中,她/他們成為了隻有一面的肖像。

二 米歇爾,達妮爾
少女們非常直白,坐在銀幕前的觀衆隻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會相信,達妮爾也知道米歇爾愛着她。
阿克曼電影中的女孩(包括單戀),都有最生動的相處模式,這種模式不用鋪墊,直接切入,演員不是在展現“一段關系的全部”,而是在斷裂中建立起愛的默契,她們在上下文缺失的情況下,演繹了最具連續性的情境,從《我你他她》到《安娜的旅程》、《我餓,我冷》、《1960年代末一個布魯塞爾少女的肖像》,乃至《迷惑》,皆是如此,有時,它是某段強烈的關系在一個晚上、或者兩個黎明間的演變。

連續性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人物獨立于觀衆,另一方面,是因為她的人物很率真,就像達妮爾能一眼看出米歇爾很奇怪:“你怎麼了?”她說這句話時,舌頭搭在牙齒中間,顯得分外肯定。但她們從未确認過到底是什麼在奇怪,對方怎麼說,那就怎麼算,所以米歇爾撒着謊,藏着自己的不快樂。
女孩們總是把男孩抛下,而她們之間标志性的互動是尋找。米歇爾去學校的唯一原因,就是找達妮爾。匆匆的腳步撥動了校門的欄杆,正當她遇見别的同學時,達妮爾從另一頭而來,于是她們相互奔跑,會和、掉頭一起去玩。路線的延長和折返,都在一個鏡頭内接起,人物與攝影機的緊密,帶動了行動的速度,以及她們對對方的直覺。放學時,米歇爾又來了,她以為自己遲到,一路沖進校門,又跑向外面的馬路,達妮爾從後面跟了上來,她總能迅速地看到她。

有時她們被放在一群人之中,但米歇爾還在找達妮爾:在酒吧,她們各自與身邊的男生接吻,女孩們的腦袋歪向相反的兩邊,身體卻輕輕貼在一塊兒。米歇爾中途扭頭,直瞧着達妮爾,等後者也回過頭來,就相視而笑。接吻還未結束,就已被跨越,她們走在外邊,徑直來到鏡頭前,用簡短的對話推翻了剛才的情境,接着走開。
這種“一對女友各自在親吻男性,卻又彼此注視”的範例,也讓人想到《雙峰:與火同行》裡的勞拉和唐娜,她們以更崩潰的方式,做了類似的事。林奇與阿克曼的調度方法很不同,但二者都在創造動作的過程中,創造了真正的情感,唐娜挑起的眉毛,米歇爾轉過頭的笑,都充滿愛的刺激,她們打破了傳統的配對場面,更有時,她們從中假設了自己的死。


區别一個單戀好友的女孩和正常閨蜜的,是米歇爾不知道如何向對方表達自我(勞拉也總是不知道該對唐娜說什麼),她會準備一些素材,保羅作為對話者,見證了她單方面的排演,然而面對達妮爾時,她隻有最直觀的講不出,所以,達妮爾也不再追問,但她會看看她。
或許這部電影會給人一種克制的錯覺,但事實上,演員從未壓抑情感,Circe和Joelle Marlier沒有在“演”自己的表情,她們隻是讓表情存在于臉上。正是這樣的演員,讓觀衆變得更勇敢,我們甚至得到了竊喜的自由,為了一張半暗的面孔,一雙嵌在場景裡的眼睛,或是那些看似自然的親密接觸:入夜前,保羅消失了,米歇爾在站台前踱步,達妮爾從街上過來,鏡頭一邊推軌,一邊縮小着景别,她們親了下對方的臉頰,又往前走去,于是,從達妮爾出畫到她重新入畫的一小段單人鏡頭中,我們就看着米歇爾那雙透亮的眼睛,為之緊張。城市的截面上,有兩個女孩,一個穿藍白條紋的t恤,走路時脖子微微前傾;另一個不穿内衣,真空套着湖綠的針織裙,再披件一黑色外衫。藍衣服的女孩似說非說,來回走動,制造着彼此間的黏連和分叉。

走路、沉默,女孩們以最簡單的方式玩耍,維持着彼此間的差異、與幾乎是執拗的一緻,她們會落入一組組幹淨的幾何:公交車上搖移的鏡頭猶如“正反打”,連接着她們的對話、她們看向對方又瞥開去的眼神、和持續到幾乎要消失的笑容;舞會中的大圓圈,則是一種沖散與尋找的幾何遊戲,就在那時,米歇爾和我們都強烈地意識到,她在尋找達妮爾,當她被留在圓心,她就主動介入了面前轉動的弧形,把米歇爾拉了出來,她們跳舞,随後,她們被沖開。連續的舞蹈就像一首接一首的歌,調用着演員的體力,直到——正如desi所說——讓人無法再表演,而她對她的愛卻愈發鮮明。當《It’s a Man’s Man’s Man’s World》響起時,米歇爾仿佛被置入了情節劇的中心,唯一推動這場情節劇強度的,是那雙不改變方向的眼睛,她在看着什麼?達妮爾,還是說當達妮爾出畫時,就慢慢地不可見了,隻剩下一種最原始的影像關系:形象與攝影機的關系,它延續了半首歌的時間,直到她離開,走出大門。

但我還是要說,米歇爾與達妮爾之間,有最為天真的一緻性。如果米歇爾不在派對裡呆着,達妮爾肯定會跑出來,攝影機不用轉回去,這是女孩們的默契。她們甚至能憑借這種默契,完成同步的穿梭:從草坪跨入深林,從深夜跨入清晨,影片最後的三個鏡頭,帶着不可逆的步伐,如米歇爾迅速推動的決定,森林裡的鳥鳴、飛機的嗡鳴聲,直接顯露了劇場的存在,時間是它的機關。她們手拉着手,在穿梭中落淚。
不是演員變成了人物,而是人物成為了演員——她們再一次表演分叉,明知道前面沒有保羅,但達妮爾接受了米歇爾的邀請,一起構造了他,于是,她們各自進入更抽象的流浪。電影結束于米歇爾的背影,這個脖子微微前傾的少女,既沒有回家也沒有走進森林,她延伸的足迹,仍然帶着對死的預設,正因為死被一種基礎的動作所演繹,所以它不會彌散。在影像與黑色的交界處,人物、演員,她們終極的存在,是不因黑暗而消逝的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