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下雨能讓天空更近,帶來天空的氣息,孝雄在下雨的早上總是會給自己一個藉口逃課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即設計鞋子。雨和天空已經參與到敘事中來,人的思緒與自然共生,在雨將天空拉近的過程中感受著自己向夢想靠近的味道,縱然它是如此短暫:雨停後就必須回歸正軌,到社會/現實的約束中去。

回到電影開場:水波盪漾、枝葉搖曳、兩列擦肩而過的列車……人物尚未出場,風景便已經開始敘事,風景正是自然的「言葉」,它的心態和人物的心態互相生長,互相書寫。於是在開場我們便也仿佛看見人物激起絲絲漣漪、搖擺不定的心和與他人相遇又最終奔向各自的前方的命運,而當孝雄來到公園,橫移鏡頭後風景中的一雙腳陡然出現在視線,這便是孝雄和百香裡的初遇:腳、身體、人,都是風景的一部分。或者説,像風景般美麗的一雙腳。風景(現在的、過去的)將初遇的兩人包裹在一起,而正是這種對「記憶的風景」陌生而熟悉的感覺,促使孝雄詢問是否曾見過對方。

初遇這場戲,百香裡起初一人獨佔庭,孝雄走近後她起身讓出空間坐向畫面左方,移動過程中穿過庭外作為前景的枝葉,而待兩人坐定後枝葉剛好在兩人間起劃分作用——準確來說是由枝幹劃分兩人,葉在視覺上被排除在這種空間分隔外。

後來在另外一次見面,百香裡即將開口開始兩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談前,先給到全景的俯視鏡頭,被葉子圍繞(不再強調枝幹)的庭之柱充當起劃分兩人空間的作用,雖然仍有距離感,卻已孕育著「説」的可能,這正是從風景到人的敘事。

此後基本不再有這樣的分割,直到孝雄為百香裡量腳,明明是最親密的接觸,卻立馬引出孝雄的感慨來(自己對她一無所知)——鏡頭移焦至前景的枝葉上,再次將兩人分割。而透過葉和葉上之雨滴的互動,更是用風景發出一個問題:雨將停,由雨聯繫起來的人,而後的關係會如何變化?同樣地,庭、以及最後作為告白場所的樓梯,同樣是一個分割點,這個暫且按下不表。

「葉」充當的敘事功能並不止於此,回到孝雄詢問百香裡兩人是否在哪裡見過那場戯,特意安排前景「突兀」地伸出一片長長的葉子,遮掩住百香裡的表情。葉片被風吹動,仿若百香裡的心:既然隨時隨地都可能有風,那人心究竟因何而動、何時始動,又是否早已動而不自知?這種葉、風、雨,也即風景、自然與人心的共生,令人無限共感,也令人無法分辨出自己情感的蛻變。值得注意的是,葉片搖曳,每當百香裡開口說話,葉就剛好不遮住她的口;而每當她沉默,葉片就回復到遮住她口的角度,「言葉」之源、之生被詮釋得淋漓盡緻。

而同樣地,當人物不說話,或者是無法準確傳遞自身感受時,「葉」便會代替人來發出「言葉」。無論是百香裡微笑打招呼時安排她被枝葉遮住下半張臉、孝雄做夢時用葉把他的臉半露半藏,還是兩人分享便當時刻意將臉排除出畫框然後用特別的枝葉遮住便當、送書時鏡頭橫移撥開葉子窺見人物心情變化,都在枝葉的遮蔽、露出、掩映的變換間,鋪展出敘事密度,追尋風景與人物的同一。於是必然地,孝雄念出答歌的場景,是遠景中他的臉被葉完全遮蔽:不同於之前臉與葉的並置互補、交相輝映,此刻則是完全一體,「言葉」(人物)即是「言葉」(風景)。

最終,葉的影子爬上、浸潤了兩人的半身,此前由風景完成的敘事,得到了人物的內化,完成了短歌的答贈與關係的進化:「言葉」,原作「言の葉」,本片片名亦取後者,是將人們的話語比作枝葉,與其一樣茂盛繁複。枝葉當然可以翠綠惹人憐,也可以如荊棘般傷人,而由香裡遭遇的正是學生、前男友等人將其推至深淵的話語——被言葉刺痛的心,終需言葉來療愈。想要傳達的感情越深,懂得運用的話語越多,人心之枝上開出的枝葉也就會更美更密。

風景敘事並不限於「葉」,水(雨滴、流水、湖泊)、風、生物(鳥、蟲)等等都齊齊參與進來。不消提頻頻在視線與對話中插入雨降水流、鳥啼花落的鏡頭來暗示甚至前置人物心境,也不必提鳥瞰鏡頭下對湖泊的妙用(獨立而聯通的慾望|從二到一,陽光反射與雪中孤立),單看對「風」的處理,便已妙趣橫生——百香裡第一次在庭中向孝雄宣洩出內心感受,轉瞬風起,鏡頭轉至庭頂,水流乘風加快排出的速度,足見百香裡也終於將內心的廢水去除。而後立馬接雨漸小漸停的鏡頭,仿佛百香裡一嘗試說出內心真實感受,雨的任務便完成了,她在雨中之亭調整腳步的目的已經取得了階段性進展。而類似地,在答歌那場戯,同樣要讓風吹心頭,以風來完成自己對孝雄的回應:自己也無法準確觸摸、概括和定義的一瞬心動。

而同樣地,「言葉」也不限於人、風景(自然的),它也可以由神靈、風景(城市的)生發。

回到初遇那場戯,百香裡念出「鳴る神の 少し響みて さし曇り 雨も降らぬか 君を留めむ」的短歌,這是屬於百香裡的言葉,也是屬於神(鳴る神,即雷神)/風景的言葉,多個主體混雜的聲音下人、神、自然共同敘說似同似異的感受——但有趣的是,孝雄此時無法理解對方話中的意思,主觀鏡頭裡百香裡和身後的閃電融為一體。如果説此時的百香裡更強調「言」,那孝雄更強調的是「看」,有這樣的落差呈現出來,而孝雄眼中的百香裡正是閃電(雷光)的化身。古人把閃電和稻子結穗兩種現象聯繫在一起,於是喚閃電為「稲妻」,雷鳴這一神(日本古神?電影之神!)的言葉照見、預示孝雄內心所想與人生走向,即將百香裡視為稲妻(妻不作妻子之解),點出一種親密關係的誕生以及百香裡催化孝雄之成熟的趨勢來。誠然,在視覺上,在語源上,雷光(雷の光)被視為雷的副產物:類似地,將百香裡視為雷神也並非不可能,於孝雄而言百香裡也正是這個世界的秘密,具體到情感的重量上也即將/已經處於神的地位(事實上,先由孝雄搭話,然後又由雷電引出百香裡對孝雄的注意而認出他是自己學校的學生。究竟誰是雷神的化身,誰又是誰的稲妻?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雙向的)。而更有趣的是,在後面我們會知道,百香裡當時念出這首短歌,並非真的要將歌中之義贈予孝雄,而是在如此風景的氛圍中找尋出最適合情境的一首去暗示孝雄自己是古文老師:短歌的本意反而從百香裡的「言葉」中脫落,到最後卻又由孝雄的答歌,去還贈歌本來之意義,添上愛之戲碼。「言葉」在此究竟是自枝生葉,還是由葉還枝?似兩葉並生多些,其流動性、成長性可見一斑。

這種「空→天→神」式的,在民俗學上作溯源的言葉之力,更多地是向歷史的角度靠攏;但新海誠同樣關注現代性的積極面,從城市風景到人心的風景的演進、內化完成了一種從「世界的背面」到「世界的正面」的消化。「空」之於孝雄,本是作省略、去雜質後對夢想的渴望與世界的拉近,此時卻被由香裡侵入:她作為雷與電,劃過孝雄主觀視線中的天空。

「邁步」這一主題同樣有城市的魅力在人物心態上貫穿,雨停的那些日子,由香裡感嘆自己停留一直在原地,隨後給出幾個城市的空鏡,最後以整個城市的晝夜共存與交替來作結:夜晚高樓的指示燈仍然一閃一閃,遠處朝陽升起。這種整體城市的風景,在情節推進上也正正對位人物內心風景的變遷。新月份就這樣來臨了。

與其説「雨」停之後兩人的關係該如何去發展是電影要面對的關鍵問題;不如説在早早預設雨停見彩虹、見陽光的故事下,該如何去面對「雨」的意義才是重中之重。「雨」終究被拋棄?被消費?

要回答這個問題,一個可能的關鍵詞是「交界點」。故事的關鍵場所「庭」是人和異界/神連接的交界點,是城市和自然的交界點,是兩人休憩調整與踏入世界的交界點;而鞋子、樓梯平臺、雨,也都被設置為一種交界點。

兩人在公園重遇,遇到暴風雨,起初的態度都是頗為開心,不僅拿村上春樹的書來打趣,而後在庭中也對著風雨嬉笑。但鏡頭立馬一轉,淋成落湯雞的百香裡瑟縮地抱著自己,無言地低頭坐著,而孝雄同樣心情低沉——同樣是這場雨,何以兩人的心態會轉變得如此之快?我想這場「雨」同樣凝結出一種態度:在前面的情節中,正因為雨停得快(且不夠大),總讓人感嘆它的短暫,自己也盼雨更長可以繼續休整。但當雨變得太強又太長,人物反而會懷念一種短暫,也把握著一種短暫,暴雨的前段是休息的深入與束縛的擺脫,在後段卻反而變成加深對人之摧殘的「心外物」,將人拖入悲傷的螺旋中。雨的「言葉」,或許是稍縱即逝的心傷吧。但正如前述,外在的風景即是人內心的風景,雨之不強,人之悲傷便也未完全顯現,在庭這一特殊空間裡可以形成躲避、休息;雨之加強,人內心的悲傷便也同步加深並尋找宣洩口,而庭也被風攜帶的雨侵入(縱然兩人開始心情低落時雨勢已經稍小)。「雨」實際上是一種交界點,它固然折射著人物滴滴流轉的心態,為大家找到一個放鬆的藉口與練習的地方,但稍不注意,亦會被其牽引至另一界別——那當然可能是雨後彩虹、陽光,亦有可能是越陷越深的痛苦。而踏入另一界的最初,也未必會有自省,而人物要面對的則是對這別界的轉化。在這層意義上,「雨」並非過橋抽闆中被抽起的闆,它沒有被拋棄,而是引領與見證著過渡,人究竟要藉助雨走向何方?

於是一場暴雨,可以讓人嬉笑,可以讓人消沉,卻也在最後喚醒了兩人的心:由香裡甩動臉頰時淚水與雨的同化,將「雨」於自己的意義重新定義。正如那些用兼用卡描繪的城市風景,僅僅因為些小變異與人物心態的不同,就顯現出不同的意義,結局中這同樣的一場雨,也由人物重新捏塑並找尋另一種過渡的可能,最後走向新形態的關係。

而告白的場所,「樓梯平臺」,一個有向上/向下可能的交界點,形成了對「庭」的完美復刻。在庭中量腳那場戯,孝雄低身,百香裡站著,兩人一高一低,呈現出不平等的情感關係;而這場戯,則讓孝雄站在平臺,由香裡站在樓梯上,形成位置關係的對照,但今次就由孝雄的真心告白,將由香裡牽引過來,她奔跑下樓、擁抱,關係過渡到了平等。而孝雄宣洩時,正反打鏡頭下兩人的背後都橫移出各自夾縫中的城市風景,牆上也泛著大片的波紋,也正正是風景與人心的共鳴,前面已經提得很多,不再贅述。另一個值得注意的點是,相比此前兩人言葉的含蓄,此處孝雄的言葉甚為直白,甚至說出了很多違心之話——但正是因為這種不再迂回曲折的氣話,反而促使兩人說出真正的感受,開出更好的「葉」。此處關於「言葉」的演進,筆者限於學識,未能有更多的體悟:但似乎可以覓到其中一個突破口,相比公園這個「城市中的自然」,城市建築更令新海誠關照到現代性的風景,自然→含蓄,城市→突破?

經由孝雄觸摸由香裡的腳而關係緊密,觸摸腳這一身體性行為,讓由香裡感受到久違的溫柔,促使她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可正是這樣的親密關係的大突破,卻立馬連系到雨停與孝雄的自懺形愧。在後面的情節中,孝雄努力設計鞋子,立馬接由香裡甩鞋子的鏡頭,也暗示出本片同樣要處理的一個關鍵問題:孝雄希望為對方做一雙鞋子,可由香裡卻在不斷嘗試擺脫鞋子也能行走,也就是説孝雄的願望乃至他的感情,對由香裡來說反而是一種束縛。劇作固然為鞋子的去向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即讓孝雄選擇讓自己繼續成長以變成能夠有能力送出鞋子的人,而由香裡也在赤腳狂奔後以為孝雄而生的傷疤穿上了無形的鞋子然後邁步返世。
也許鞋子同樣作為一種交界點,在某些意義上它隔絕著身體和自然的接觸,在某些意義上它又保護著身體以讓人更好地接觸世界、在世界中邁足——孝雄要送的「鞋」要面臨的矛盾,實際上便是交界點必然要承擔的質問與責任。

而全片也以交界點來完成收束,在異地教書的由香裡忽而被窗外吸引,原來片片雪花飄揚——雨(過去)在此刻凝結成了雪(現在),完成了過渡與進化。

而兩人的情感與各自的未來,也由雨變成了雪:雖然依舊短暫,卻是實實在在的結晶體。今日雪雖可能停,來年卻又會重臨,永遠擁有可能性。

這便是隻有風景才知道的言葉,如果這個物語真的需要更多「情節」,那便是需要更多風景:終究還是有太多確定性。

不算總結的總結:言葉(自然的、神的)、風景(城市的、自然的)、空間(各個交界點)、物件(鞋子)、身體……太多太多元素構成了敘事,如果論敘事/情節的密度和豐富度,其實不少地方相比近十年的新海誠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同樣地,在此文裡筆者的論述基本是想到哪寫到哪,並沒有統合的論述,無法很好地描述出這種特殊的敘事,是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