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場那令人不适的紅光漫溢開始,一種異質的氣息便已悄然滲透(誰不曾期待彩色膠片感僅僅是氛圍的烘托呢?)。情緒被這具有實體感的猩紅強行按壓,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請重新校準你對這部作品的感知預期。

我們早已習慣了他(導演)構建的慣常路徑:環境首先被冷靜地框定,而後人物介入,動作或言語如投入靜水的石子,漣漪擴散,景觀的生命力随之生成。《Trap》的鏡頭首先捕獲的是那令人窒息的紅光,随後才讓Cooper(或他的影子?)在其中移動,視線最終被引向那個被紅色徹底吞噬的舞台深淵。揭示空間的方式似乎延續着某種視覺語法。
然而,生成的邏輯在此刻發生了不易察覺的偏轉。過往作品中,人物的行動與對白是空間的驅動力,色彩更多是伴随的注腳。但在這裡,樓梯上猝然墜落的紅衣身影,其獻祭意味幾乎是撲面而來的,它瞬間錨定了整個叙事空間的基調——一種預設的、不容置疑的暴力潛能。那個紅色球拍的墜落,布列松式的“決定性瞬間”在此刻顯得如此刻意而冰冷,它簡潔地完成了命運的宣判,而非等待情境自然發酵的結果。俯拍鏡頭下Cooper行走在紅褐地闆上的身影,希區柯克式的焦慮被色彩直接澆築成具象的心理地形圖——這不再是暗示,更像是導演意志的強加。

一個包含如此強烈預設色彩符号是“真實”的嗎?它令人感到一種被設計的壓抑。影片的第一個場景中,并未建立起傳統意義上由人物互動驅動的日常情境。紅光、紅衣女子、紅色的舞台,它們如同被預先編碼的符号,其行為(色彩的暴力表意)背後,人物自身的情緒與動機似乎被懸置了。鏡頭在紅光與随後登場的Lady Raven的冰冷淺藍之間切換,這時,電影才真正進入其核心的對抗性——一種由色彩符号直接構築的場域。
我們熟悉的叙事中,色彩服務于氛圍,其象征意義是開放、流動的。而《Trap》中的色彩,尤其是紅與藍,則被賦予了近乎僵硬的制度性标簽。Lady Raven的淺藍套裝,剪裁如制服,是行走的規訓圖騰;警局的藍調石獅、包裹囚犯的藍色毛毯,共同澆築起司法空間的視覺權威堡壘。Cooper妻子身上褪色的灰藍,則是情感契約瓦解的色譜報告。與之對抗的紅色,是Cooper的警示符(逼停豪車的紅燈),是複仇的微弱火種(囚車中紅紋藍底的襯衫),是必然的犧牲(紅衣女子)。當警燈旋轉,紅藍光芒切割畫面,對抗溢出了物理空間的邊界,将張力強行推至一種形而上的層面——這不僅是色彩的對立,更是導演預先設定的權力寓言。

帶着對角色驅動叙事的預期,觀衆會在《Trap》這由色彩符号主導的情境中感到一種強烈的疏離與不适:紅色的暴力場域、藍色的制度牢籠、它們之間宿命般的碰撞,都在清晰地表明,這不是一個等待觀衆共情探索的世界,而是一個被導演嚴密編碼的符号演示場。觀衆失去了從角色互動中獲取理解線索的“稻草”,被無情地抛擲于持續的、被色彩預先定義的叙事洪流中,隻能被動地被牽引。最終,Cooper襯衫上紅藍的交織(符号在人物身上的具身化),像一枚被釘死的圖釘,宣告了這種二元對抗的最終形态。

伴随着色彩符号的強勢,是同樣被“3”這個數字嚴密結構起來的叙事骨骼。三幕劇(演唱會、Lady Raven的領域、夫妻夜談)、三角核心人物(Cooper, Lady Raven, Riley)、Cooper面部三次被畫框切割(代際創傷、暴力覺醒、婚姻幻滅)、三離Riley、三次母親幻象、三位懸置的“第十三個受害者”……數字“3”如同那個三色信号燈,是影片符号系統内部精密的榫卯結構,驅動着情節的齒輪嚴絲合縫地運轉。

當Riley的情感失控(一個看似源于角色的動作),精準地為Lady Raven提供了反擊的支點,瞬間瓦解了Cooper那看似憑借“紅色”建立起的脆弱權力時,我們不禁懷疑:這一關鍵轉折,究竟是角色命運的必然,還是導演為了契合“3”的結構(第三幕的轉折點)而擲下的骰子?影片的符号邏輯在此刻達到了其冷酷的完滿性。我們開始審視那些被精心布置的色彩與數字,它們相較于人物血肉的質感,是否顯得過于突出、過于像一個被嚴密操控的戲劇裝置?直至終場,一個無法(也無需)解答的疑問萦繞:我們所目睹的,究竟是人物在命運中的掙紮,還是導演對其符号理念的一次不容置疑的展演?
結局,Cooper被吞入藍色囚車,其紅藍襯衫與母親藍裙的冰冷呼應,意味着這套色彩符号系統完成了最終的閉環縫合。觀衆被明确地推離了角色的情感漩渦,徹底置身于符号解讀者的位置。開篇紅光帶來的生理性窒息,最終凝結為對導演編碼邏輯的一次冷靜确認。唯有襯衫上那幾道掙紮的紅紋,如同秩序鐵幕下未熄的餘燼,微弱地灼燒着,似乎暗示着人性在符号牢籠中的最後一絲喘息——然而,這點微光,終究被囚車那不容置疑的藍色鐵壁牢牢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