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度過怎樣的人生》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宮崎駿作品。宮崎駿以往的作品劇作工整、形式統一,而且大多能讓觀衆提煉出向善向美的中心思想。它們當然是美好的作品,但我卻不能信任真空的、過度的美好。更不信任這是創作者靈魂的真實面。
這部電影一反宮崎駿電影的慣例,以一場火場噩夢為開端,死亡和痛苦籠罩着真人,母親葬身火海,身處戰争的陰霾之下,對真人來說是一種内外交困的狀态。也就是說,我們可以看到,搬家後的真人是一種抵觸的姿态,關于拿石頭砸自己那場戲,是非常具有心理暗示性的,帶有宮崎駿個人表達的,同時也很重要地揭示了真人的性格,一個選擇用可控的自殘方式宣洩壓抑的人物,一定是嚴肅的,内在緊張的人物。“用石頭砸自己的頭”在日本戰後文學中是具代表性的一個隐喻,是他們對二戰之前軍國主義的政治宣傳的反思性諷刺。在宮崎駿的少年時代,很多日本作家都寫到了這個共同的時代民族記憶——童年時外界的文化植入顯然會成為一生的記憶強化。
這部電影最顯著的特點,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點:噩夢式的剪接邏輯貫穿了整部電影。從開場的火場噩夢的蒙太奇,到抵達鄉下後,窗外多次閃現的鹈鹕,真人夢裡與鹈鹕對抗,醒來後衣櫃裡的棍子斷裂,都是一種無特定邏輯的噩夢式的剪接。真人瞥見夏子進入森林的一幕,也像夢一樣模糊。也正是這樣模糊的一瞥,帶動他進入奇幻世界,與宮崎駿影片中以往的奇幻冒險不同的是,作為冒險的主人公,真人在這段劇情裡幾乎沒有心理上的、情緒上的變化。這也是一種夢境邏輯。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在做夢時,在觀察自己在夢境裡的行動時,會發現我們的外在表現是幾乎停滞的,被夢境拉着走的。還有比較明顯的一點是,夢是懸置邏輯的,邏輯空白的,這部影片中很多地方并沒有強化邏輯的解釋,比如為什麼進入産房是禁忌,這是真人的一個目标性事件,按照常理在劇作層面就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在宮崎駿以往的作品中,可以明顯看到他是一個相對嚴謹的創作者,不太出現這種邏輯上的漏洞。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是因為劇作先天的無能,影片的過度設計導緻邏輯補不上,那麼觀衆就能感受到情節的刻意化、幼稚化和生凸硬造的中心思想。而《你想度過怎樣的人生》沒有試圖做這些掙紮,它塞進去的元素如此之多,自然地拼貼而懸置邏輯的空白,這種邏輯的空白并不是為了凸顯一種風格或進行實驗片的探索,它内在的叙事邏輯更像目的不明确的展示,比如隻出現一幕的《你想度過怎樣的人生》這本書。它作為重要的片名,在影片中的出現并不承載關鍵道具、主人公的情感動機的作用,而僅是感傷的日常一幕:母親去世後,某一天孩子發現母親在這本書上的題字,落淚。作為完整劇作的反例,它的出現沒頭沒尾,上下不接。另外,這部電影的很多畫面具有一種邪性,殘酷性。也正是因為這些缺乏外在動機的畫面,才更像是精神化的,私人性的,噩夢體驗的,童年記憶的自然的部分。比起一部工工整整的作品,我更喜歡真正有原創性和生命力的東西,會讓我久久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