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條張那裡聽到過,導演是一個發揮極不穩定的工種,能力上下限的跨度有時會很驚人,但隻要有一次足夠驚豔的手筆,那就一定有再現的可能,所以他永遠會對産出過佳作而後續質量明顯下滑的導演抱有期待。電影本就是集體成果,任何步驟上的任何失誤都會導緻最終的差強人意,天時地利人和的彙聚當然值得等待。戴錦華老師則認為部分導演發家後會耽溺于優渥生活而喪失曾經的敬畏姿态與藝術嗅覺,對創作造成不可逆的損害。不知道這一斷言在陳哲藝導演身上适不适用,畢竟《燃冬》才是他的第三部華語長片,且陳導還不到四十歲。
看到有博主說《燃冬》精準命中他對文藝片的刻闆影響:羅嗦墨迹、無病呻吟加上超大尺度。這當然是蠻多人的真實觀感,這些挑戰耐心與倫理的要素若是沒有與主幹的故事脈絡嚴密咬合、沒有與潛沒的情緒動線同步起伏必然會招緻反感。《燃冬》肯定存在類似毛病,邊地的婚禮、獨自的旅行、融化的冰塊、夜行的動物、被捕的逃犯、地下的書店、霧罩的天池、遁去的棕熊等等事件和意象堆砌出意義不等的符号,丢給觀衆一副太過細密的拼圖,失去集中精力的勇氣。這些本該為三位主角關系的形成、發展支撐、補充的注解無法有效地連接,最終呈給觀衆的自然是膚淺的表面、生硬的試探。文藝片以強烈的風格化鏡頭語言著稱,但不代表以犧牲觀衆理解和内在邏輯為代價。文藝片缺的隻是招牌噱頭,而不是基礎服務;少的隻是勾引谄媚,而不是底層原則。任何不止對創作者一個人負責的作品都有兼顧可看性的必要。設置門檻永遠是簡單的,大師們才不會陷入過度表達的怪圈,在所謂的藝術中平等地放置自我與他人就是他們尊重世界的方式。
娜娜看似是三人組的粘合劑實則未曾走進另外兩人的内心,對韓蕭的冷淡自不必說,與浩豐浴室溫存時始終裹挾着簾幕,意指二人間透明的隔閡,算陳導僅有的幾個明确的暗示。最終浩豐釋懷、韓蕭出走,隻有身懷最慘烈瘡痍的她停留原地對母親許下無法兌現的承諾。韓蕭選擇放手一搏的導火索是外甥的诘問和眼淚,娜娜的無動于衷和浩豐的精緻體面于他都是外圍刺激,實際作用尚不明确。浩豐即使在天池之旅的末了都還在莫名地尋死,也很難說有從其他兩人身上真正獲益。
那麼他們三個擠完同一輛摩托擠同一輛皮卡、逛完同一家書店逛同一座雪山,就都是逢場作戲?都是氣氛到了推辭不下的那杯1573?至少在三人短暫的推心置腹後,韓蕭對娜娜死心、并在浩豐身上看到世界的另一面;娜娜得到肉體的慰藉并撫摸起腳背上的傷痕;浩豐的死期延後并坦然回到曾經背叛過的城市。什麼都沒有解決,但什麼都有了解決的可能。陌生感始終貫穿着這段荒誕的相處,韓蕭沒有意識到、娜娜覺得無所謂、浩豐在陌生感的掩護下向鴨綠江對岸宣洩愛意、嘗試給泥濘中的機車轟油、在昏暗酒吧的卡座獨自泣淚。大概一種過命不過心的交情,可以要求我興奮、但不能要求我誠懇。
偶然在網上看到過一個說法——“Chosen family”,一些對原生家庭徹底失望的人群,會自己在社會中尋覓氣味相投的對象組建起生活共同體,閨蜜也好、室友也好,他們一同抵禦風險、謀劃未來,不限數目、不限時間,這一松散的紐帶靠感覺和憐惜維系,跟《小偷家族》那樣的拼湊的區别在主觀意願上的強烈。血緣最牢靠也最輕飄,上述的選擇是現代意義的剔骨還父。《燃冬》裡三人的聚合就與之類似,那幾天裡他們都得到了無條件的支持和全方位的保護,而這本該是所謂的“家”應該提供的。但愛情成分在該隊伍裡強勢存在,讓故事愈加複雜。劉瑜曾預言過婚姻制度的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以《老友記》為樣闆的混合模式(剔除菲比)。不太記得她的具體闡釋,但應該跟friends with benefits大差不差,比簡單粗暴的固炮承擔更多集體義務。相較于《燃冬》又顯得過于嚴肅,畢竟前者兩兩間的關系都有足夠成立的理由,而《燃冬》包含了太多偶然和奇遇,一些個運氣來得似有若無。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
回到意象不能充當線索、解釋動機的問題。陳導在擇取和布置上真的不太克制,有的一閃而過零碎得積攢不起意義,有的反複出現跟每段劇情沾親帶故,所以能使我産生想法的很有限,但冰塊大概算一個。
這是從電影開場就出現的物象且與浩豐這一人物強相關,我粗淺地認為它象征着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隔膜,像EVA裡的AT立場一樣。浩豐時常用牙齒去咬冰塊兒的動作即是破除心靈隔絕、融入社群氛圍的嘗試。酒吧裡他緊握冰塊兒等溶解的水滴墜入喉腔後放聲痛哭,可能是遇到娜娜、韓蕭後他頭一次體驗到将自己托付他人的欣喜,也可能是覺察到心胸敞開後的欣喜在巨大的孤獨和注定的分離面前同樣不值一提。
再者是睡眠,這一舉動在浩豐這裡是死亡的平替,是他為數不多能與自殺的念頭抗衡的武器。而這一動作的進行有極為苛刻的條件即他人的陪伴,所以賓館樓下浩豐出乎意料地叫住韓蕭、去往天池的路上韓蕭見浩豐撇頭睡去揚眉一笑。回上海的途中浩豐在坐滿陌生人的車廂裡睡着,預示着他更加自如地調整自己,與死亡的博弈已取得階段性勝利。
往玄乎了講,睡眠還與夢密切相連,娜娜和韓蕭都可能是夢中自己的分身。浩豐是被現實世界完美塑形的優質成品,過着富足而難言快樂的生活,而韓蕭是脫離規則的遲鈍和自由,娜娜是塑形過程中早早折戟的夢想。
我不否認自己對小衆文藝片有着濃厚濾鏡和高度包容。跟西方文論課不一樣,我接受它的暧昧與模糊,不把看懂當作第一要務。但觀衆對于自己被怎樣對待是很敏感的,是尊重還是戲弄個個心知肚明。陳導口口聲聲說這部片是給90後、00後的情書,那邊“今年最歹毒的電影”喜提熱搜高位。隻能說有些傷害是故意的、有些傷害是無心的、有些傷害則被包裝成禮物由愛你的人情意綿綿地送出,他用心、你惡心。
順便一提片子的選角很貼,三位主演的原生形象和演繹能力與劇中人物嚴絲合縫,這或許是部失敗的電影,但絕對是成功的表演。周冬雨和劉昊然的戀情傳聞必然影響了觀衆的心理預期,給影片宣發一個死亡開局,争議内容已成既定事實,後續營銷發力又沒個輕重緩急,落得個全面潰敗的結局。陳導本人及其團隊對内娛輿論環境和運作方法不熟悉,兩位主演在行為處世和職業規劃上不理智,這都是電影行業所要面對的潛在風險。
反正本人作為正經00後,這輩子沒收到過情書,有封現成的再惡毒我也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