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的魅力毋庸置疑。

本科時宋元文學史的老師直接告誡我們,在考研複試時被問到喜歡的時代及作品而不說唐詩宋詩是很掉價且危險的,這直接反映出考生的審美意識欠奉。

注意是“喜歡”而不是僅僅承認其地位,即便你的學科興趣點不在它們也多少要表露些不能恭逢其盛的遺憾。當時我立馬警覺起來,決定還是要找個唐朝詩人崇拜一下,至少把他的集子過一遍,可惜後來下課神經頓時松懈,這件事的優先級下跌,再無提上日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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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圖感覺沒怎麼用心

我是在《長安三萬裡》快下映的前幾天去看的,因為實在不想被孩子圍繞。結果還是失算了,《将進酒》出來時一個小男孩精準地在配音老師開口前一秒背出對應的詩句,不難看出他為征服影廳裡的陌生人做了極充分的前期準備。此時隔壁大概在播《芭比》,幾步路的距離,這男孩兒跟Ken大概也靠這麼近。

對每個中文專業的學生來說,《長安三萬裡》能勾連起來的記憶是不同的。就我個人而言,看到《河嶽英靈集》的瞬間我清晰地回想起《中國古代文學史(2)》的期末考有一道以此為答案的填空題。唐詩的聲威在國人的一生中被強調了太多次而變得模糊,就像很少人會贊歎杯子的确是曾改變世界的發明一樣,而中文系的學子在此基礎上甚至還将其與量化分數與終身本領挂鈎,它成為一種身份标識,一種遠稱不上時尚的單品。

我覺得這部片非看不可的緣由估計也是想與本科的自己在銀幕前相認,曾經我與這座人類文學史上的喜馬拉雅山脈發生過戀人般的争吵,孕育出86這樣一個拉低績點的數字,即便探索的細節早全然忘記,隻剩下老師“你們越不看我越要考”的恐吓和懷恨。那些隻剩空殼的名詞與文本還是助長了我能比鄰座感觸更多的自信和優越,我在童年時期也是一個卯足勁兒縱情展示的男孩,走在成為Ken的道路上沒有一點偏移的可能。

電影的序幕開得極好。

風雪夜潰敗、上位者迫害、帳燈前自戕。麒麟圖案的铠甲包裹着須發盡白的軀體,赤忱的肝膽的每一寸都被牽強地針對、無端地懷疑。登高跌重的狼狽裡,遮掩變得勉強、尊嚴變得奢侈,或許又一個人生的至暗時刻。

他可是高适啊,唐詩那場掀動前塵、力辟後路的狂瀾裡,李白是雨泣、杜甫風号,高适也是道一眼就能辨别出風格與情志的驚雷,而此時的驚雷奔馳過半壁大唐即将消失于天際。李白忽地僅僅以姓名現身卻霎時照亮所有堆砌的線索,讓人轉頭回顧微末時的莽夫與馬背上的少年。

跟人們很難想象陶淵明的青年一樣,李白的晚年同樣難以構想。一個人的曆史注定頭重腳輕,被青春占據最大的篇幅不見得是壞事。而高适在生命活力的盡頭才觸發了一系列關鍵事件,早期的庸常碌碌成為變相的保護,在大批秀木被摧毀後,磨蝕了的劍鋒已足夠耀目——他的人生在此時密度猛增,凝結出映射往事的琥珀。

哪裡是大器晚成,隻是功敗垂成的另一種解釋。

起落之間早對拼搏沒有了實感,保持不了迎頭趕上的姿态,那便練就照單全收的心态,對位次脫敏,甘願做永遠的替補和備選,沒有人、也沒有機會來檢驗他這顆最堅硬的棋子。直到傾覆的是整個棋局,才被發現他早與腳下的位置融為一體,變成形勢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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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覺得追光估計把高适的建模弄得比李白好看

我對各位詩人的生平并不熟悉,但影片選取的事件兼具代表性和完整性,甚至考慮到參差互見的對稱。高适一方:循規蹈矩者另辟蹊徑、木讷憨直者情窦初開、清醒克制者酩酊大醉、沉郁寡言者義憤填膺、人微言輕者平步青雲。李白一方:天資淩冽者處處碰壁、漂泊流浪者情真意切、鋪張淫靡者捉襟見肘、放蕩怪誕者恪守禮法、自負狂妄者身陷囹圄。

這些如雷貫耳的人物有的是可堪追溯的素材資料,但具體的編排接洽卻可能大相徑庭,成品的面貌在我這裡是端正而有層次的,為突出故事性的裁枝剪葉、拼貼重組也飽含着對原型的珍視與尊重,對屬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資源的确應當輕拿輕放。當然影片也并未做到嚴絲合縫,洛陽和長安的置換與對調甚至招來了官方機構的書面聲明,說瑕不掩瑜是蒼白的,時間面前的玩笑與謊言沒差。

選取高李二人的友誼及由此鋪開的關系網絡作為肢解盛唐的錨點很讨巧也很對味。高李身世、性格上的互斥互補自帶戲劇張力,且意外地契合當前網絡社群環境的熱點。名将之後與巨賈之子從略顯俗氣的不打不相識到進仕之路上的陪伴扶持再到人生選擇上的冒險與讓步,兩人的相處始終斷續,靠詩酒和局勢串聯。李白起伏得猛烈、高适推行得和緩,所以次次前者摔跟頭後都能下探到後者的軌迹,産生新的故事與交集,直到高适以看不見的速度躍上頂點,李白在長久的企圖和追求中喪失氣焰與嗅覺,高适挽留的心隻得假他人之手才能不合時宜地伸出。

高對于李的麻痹與任性往往不置一詞,不忍細看結局殘忍而提前退場,跟熱搜上INFP喜歡悄無聲息的離開不謀而合,卻又總會心疼起李的傷口與頹喪、再度被其妖娆風華感動和牽引,e人輕易地建立聯系、輕易地獲得原諒。本人對邊界感淡薄的社交悍匪十分懼怕又極度依賴,我突如其來的堅守和突破全仰仗他們的冷靜與協從,“我手寫我口”這樣的信手拈來确實得由沒有内部阻礙的身心去演繹。不知是母語羞恥還是其他,我一向認為國内配音工作完成得用力過猛,沒想到這份偏執卻在曆史題材上恰如其分,畢竟再怎麼誇張的語調去訴說盛唐都會顯得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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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啥是“新文化”

追光的畫面一向表現強勢,這次也不例外。古都街景、香車美人、漠北鐵騎、溝壑航船這些外部環境其實難度最輕;唐朝轉折前後氣韻基調的差異則需要文獻考證、史實記錄的支撐,在光影亮度、調色濾鏡、原聲設計上的功夫也一點兒不能馬虎;具體詩節的形象化呈現更需要團隊的審美思考:片中大多數詩篇是避免直接摹寫内容而專注于詩人創作場景的再現——《靜夜思》就極力渲染慈愛父親的溘然長逝、他鄉遠地的清冷凄苦、上門女婿的恥辱憋屈,李白在蓋不住腳的布衾裡任由命運急轉直下;《别董大》就着重強調豪言壯語脫口而出的年少與至交親朋悉數凋零的晚年間的落差,知己一說一語成谶,從田間到軍帳,高适眼看自己與大唐一起每況愈下。

這些都是省力且穩妥的方式,追光的野心不止于此,華彩段落落到《将進酒》上,李白剛從官場折戟的意冷心灰中爬起,求得得道升仙的途徑,顯貴和永生果然還是後者更具吸引。江畔夜宿、心曠酒酣、月明中天,浪漫的要素齊全,至此水是淨身池、酒化白羽鶴、月成銀河口,李白攜衆友人共赴一場不負責任的幻夢,個個與神明憑肩同坐,玉皇大帝邀他們舉杯痛飲、四大天王為他們舞劍奏樂,齒落發稀者返老還童、潦倒窮困者穿金戴銀、憂憤不平者豁然開朗,而他李白,無需一絲一毫的改變,紙墨衣袂間散落的才華便傾倒了整個天庭,谪仙複員,你我本就同命共生。這段的聲畫表現與原作的大開大阖、軒昂氣宇高度共鳴,團隊的奇思妙想大抵得到了充分的落實,足夠盡興與震撼,但是否優秀的定論在悠悠之口中擊鼓傳花,丢失了意義和原則。個人當然是不滿意的,但李白的詩作絕無表達完全的可能,更不必說豐富和超越,做到片中的程度已實屬不易了。

大三那會兒備戰教師技能大賽時觀摩過一位同學的試講,課文是杜甫的《春望》,他堅定地表示杜甫在安史之亂後的筆耕不辍源自盛唐氣象的灌注和引領。

我當時不以為然,杜甫常被視作可以接近的模仿對象,因為其技巧和風格更多依賴于入微的觀察與訓練的苦功。而李白才是真正從天上借筆、視規則于無物的破格勇士,硬要說時代饋贈,也是饋贈給了李白那樣的激揚文字。

觀影結束後有所改觀,《長安三萬裡》這樣開闊遼遠的名字确實遠比《高适傳》或者《李白遊記》來得厚重敦實,就連《河嶽英靈集》這樣荟萃唐朝大半精英的典籍也無法概括當時的複雜,吐納半個盛唐的繡口本就靠盛唐哺育也就沒那麼稀奇。但願人類的群星永遠照耀腳下這片譜寫傳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