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偉大的電影,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它是偉大的,當你無視的時候它一文不值。

死亡博物館會搜集一些遺書和遺留類作品,文字和電影為主,作為一個展區。

很難定義遺留的精神,靈魂,情感,似乎每一個作品都是作者遺留給世人的,隻希望在這相遇一次 ,忘記一次。

希望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一封遺書

遺.書

吳.念.真

我以為牽絆從此切斷,但是死亡卻将它拉得更長

他不知道警察是怎麼找到公司電話号碼的。總之,當聽到話筒的那邊說“請問是梁先生嗎?這是xx 分局… … ”的時候,他知道事情就如同他所預料一般地發生了。 

警察說在濱海山區一條荒僻的道路上發現了登記在他弟弟名下的一部車子,有人死在裡頭,死因可能是廢氣中毒,因為現場看到的景象是車子的排氣管明顯接着水管拉進車内。 

“你弟弟的車是Mondeo 沒錯吧?” 

“對不起,我不是很清楚… … ”他說。 

“他多久沒跟家人聯絡了?” 

“我不知道。” 

“你們有報案嗎?" 

“這你們不是可以查出來嗎?… …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我個人沒有。”他說。 

警察或許從他的語氣裡感覺出他的焦躁(或者,冷漠?)吧,沉默了一下。 

“因為我們不确定死者是不是你弟弟,所以希望你能來一下!” 警察說。接着斷斷續續地解釋因為檢察官和法醫還沒到現場,所以不知道是他殺或自殺,死亡日期也不确定。不過警察說,依照他們透過緊閉的車窗所看到的屍體狀态判斷,至少也有四五天以上了。 

“我大概一個小時内會到。”他說。 

挂上電話之後他招手要助理進來。 

助理拿着筆記本隔着辦公桌安靜地站着,等他開口,但他的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那個… … ”他說,但不知道接着該說什麼。 

助理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暴躁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抽煙的他。 

窗外是細雨中的城市,被灰蒙蒙的雲層覆蓋着。從十五樓的高度可以看到城市邊緣墨色的山脈,由濃而淡層層疊疊隐現在雲霧之間。 

“以前… … 我們曾經從那邊的山上遠遠看向這邊,你記不記得?”他想起弟弟最後一次來公司的那天,他透過會議室的隔間玻璃遠遠看到的弟弟就像自己此刻一樣,抽着煙,背對其他人安靜地看着窗外。當會議結束他走進辦公室時,弟弟回過頭看他一眼笑笑地說:“沒想到現在我們卻站在這裡看向那裡… … ” 

他走向窗邊接過弟弟遞過來的煙,窗戶上反射着兄弟倆淡淡的臉孔。 

“哪天——,應該再去那邊的山上往這邊看… … 不過,那條路說不定都不在了。”弟弟說着,他看到弟弟的眼眶有隐約的淚花:“三四十年沒有人走,早就被蘆葦掩沒了吧?” 

沉默了好久,最後弟弟說:“而且,我們也背不動那兩個小的了。” 

“我弟弟過世了。”最後,他終于出聲,仿佛告訴自己一般,跟一直站在背後的助理說。 

玻璃上浮現着助理有點驚訝的表情,以及或許隐約聽到他的聲音于是紛紛從位子上站起來看向這邊的其他人。 

“怎麼會?” 

他沒回答,也沒回頭。 

他忽然想着,那天站在這裡等候他開會結束的漫長過程中始終沒有轉身的弟弟,是不是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是因為不想讓人家看到自己的眼淚? 

整個辦公室陷入一陣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僵立不動,MSN 招呼的聲音此起彼落,但好像沒人回應,沒有鍵盤滴滴答答的聲音。 

公司的人大多跟弟弟熟,曾經也都喜歡他,因為這一兩年來差不多每隔一陣子他都會出現。每次一進公司總習慣帶一些點心、小吃過來,然後熱切地招呼大家吃喝,把辦公室的氣氛搞得像夜市一般。尤其是他總有辦法把他經曆過的人生大小事當成笑話講,即便是最窩囊不堪的事。 

而當所有人都笑成一團的時候,他卻又忽然感傷地說:“啊——,總之,都是過去式了!”然後就把這句話當句點,收拾掉所有的笑聲,一轉身以另一個表情走進他的辦公室,關起門跟他談正事。 

後來他們給他一個綽号叫“Tora 桑”。那是日本有名的系列電影《男人真命苦》裡的男主角名字。他們說弟弟不僅個性像,甚至連長相也都有點像。 

但是,慢慢地他們也跟他一樣,很怕弟弟出現。他一出現,即使是招呼或者笑聲都可以聽得出勉強和尴尬。 

因為後來他們都知道弟弟是來跟他調錢或者找理由借錢的,數目愈來愈大,理由愈來愈牽強,而且被拆穿的次數愈來愈多。比較起弟弟,老實說,在人生的路上他是走得比較平順一點。 

雖然同樣是初中畢業就離家到城市工作,每一步都走得辛苦,但如果用一種俗濫的比喻說人生像摸着石頭過河的話,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顆石頭而且也都可以踩穩。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會落水一次、掙紮一番才勉強摸到另一顆,而且摸到的可不一定比先前的寬闊、穩定。

比如同樣是當學徒的階段,他換過幾個行業之後就找到可以半工半讀的工作,而弟弟卻始終四處流蕩,不是碰到苛刻的老闆就是兇狠的師傅。 

退伍之後他很快找到工作,并且順利考上夜間部大學,甚至還因為發表了幾篇文章而多了一個兼職的收入,但晚他兩年退伍的弟弟卻偏偏遇到石油危機的普遍不景氣,半年多之後才勉強找到工作。 

盡管如此,那時候的弟弟至少還是明朗、積極而且健康的。 

那一陣子晚上下課回到住處,隻要看到樓下停着弟弟的摩托車,他心裡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覺得自己可以有一個地方讓疲憊的弟弟安心地休息真好。 

覺得可以當一個被信任被倚靠的哥哥真好。 

記得有天晚上他開門進宿舍的時候,弟弟已經睡了。書桌上放了幾袋他帶回來的夜點,臭豆腐、蚵仔面線、當歸鴨之類的,而且分量總是多到誇張。 

洗完澡之後,他一邊吃着那些已經涼掉的東西,一邊看着弟弟沉睡着的臉,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幾年前還是學徒時候的一段往事。 

記得是冬天,過年前不久的半夜,弟弟忽然從工作的基隆跑來台北找他。 

也許怕吵醒老闆一家吧,他不敢按電鈴,撿了一根樹枝敲他房間外的氣窗,不知道敲了多久他才從夢中驚醒。當他開門看到弟弟的第一眼時,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了。 

弟弟好像是工作到一半倉皇離開,所以連衣服也沒換。那年代的工作服無非就是已經不合身的學生制服,袖子、褲管都短了幾号,而且全身上下沽滿了烏黑黏膩的機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在外流浪多年的遊民。 

那時候弟弟在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常寫信跟他抱怨師傅動不動就打人,但結尾總是像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一般說:“為了學人家的功夫,我一定會忍耐… … ”弟弟說那天因為動作慢,師傅忽然就一個耳光過來,他本能地想閃,沒想到反而被直接打在耳朵上,之後他就完全聽不見聲音。 

“我怕聾掉——,想去看醫生,但是我沒有錢… … ”弟弟說,“所以隻好來找你。” 

也許聽覺還沒恢複,所以整個過程弟弟幾乎都是用很大的音量說着,但是他沒有阻止。 

後來他燒了熱水帶弟弟去洗澡。脫掉衣服的時候,他看到弟弟瘦骨嶙峋的背上竟然有好幾道長長的傷痕,有黑有紅縱橫交錯。 

“引擎的皮帶打的… … ”弟弟說,“剛打到的時候不會痛,打完才會痛很久。” 

洗完澡後,他叫弟弟趴在床上,他去找碘酒幫他上藥。也許太累了,當他找到碘酒進來的時候弟弟已經睡着了,他猶豫着要不要現在幫他上藥,因為他怕碘酒的刺痛會驚醒他。 

然後他看見弟弟稍微移動了一下姿勢,一如夢呓一般說:“不要跟爸爸媽媽說… … 不要說哦… … ” 

雖然都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但看着此刻同樣沉沉睡着的弟弟,記憶裡那些依然清晰的畫面和聲音還是讓他忍不住淚流滿面。 

那天夜裡忽然醒來的弟弟看着他,卻以為哥哥是為他的現況擔憂,竟然反過來安慰他說:“不要煩惱啦,我會找到工作啦!” 

然後要哥哥幫他重新寫一份自傳。 

“不要寫得太文學,寫完我來抄。” 

後來弟弟說,那天去面試的時候,管人事的女人看完那篇自傳,一直用懷疑的眼光看他,然後要他寫下聯絡地址電話。弟弟說他才寫幾個字,那女人就發飙開罵,說她就知道那篇自傳絕對不是他自己寫的,嫌他字醜,還說他不誠實,說她們公司不要不誠實的人。 

“幹!”他記得弟弟一邊點煙一邊說,“保險公司的業務員誠實哦?挑屎不會偷吃啦,誠實?"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個年紀才懂得去細細品味,比如類似這種相濡以沫的感動和幸福。 

然而當你一旦懂了,一切卻都已經遠了。 

遠了——,到底是年紀?是有了自己的家庭,因此有了另一種責任和更親近的關系?還是工作、生活以及彼此人際關系上的落差,所以把原先那麼緊密的關系給稀釋或拉遠了? 

即便到現在他依然不解。 

退伍之後的弟弟做過很多工作,後來開了一間小型的工廠做代工。然後結婚生小孩。不久工廠倒閉,還因為票據法短暫入獄。 

他則是進了傳播界,在壓力極大的環境下平順地工作着。 

第一次他覺得彼此之間那種緊密的聯系似乎即将慢慢消失的起始點,就在弟弟坐牢期間他去探監的那一刻。 

隔着玻璃他都還沒有開口,弟弟竟然透過話筒說:“你是名人,不要到這裡來!”然後就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下轉身離去。 

他從沒有問過弟弟當時那種詭異的反應的理由,即便是弟弟出獄不久有一天忽然出現在他家裡,跟他借錢說想買車當計程車司機,在開車去銀行領錢的路程中他甯願忍受彼此之間那種尴尬而痛苦的沉默,也不敢開口問弟弟為什麼。 

“長大以後,這個弟弟是要替哥哥提皮包的。”他記得一個夏天的午後在屋外的榕樹下,那個瞎眼的相命師曾經這麼說過。 

他不确定那是幾歲的事,但他記得那時自己跟祖父坐在樹下的竹椅上,甚至清楚記得祖父抽煙的樣子和煙鬥的顔色。記得坐在地上的弟弟短褲滑到肚臍下,汗水和泥塵在他額頭和腿上縱橫的痕迹,記得他不停地把快流到嘴巴的鼻涕給吸回去的樣子。 

後來他才知道,弟弟竟然也記得那句話。 

有一段時間弟弟曾經在他公司上班,過年回老家,鄰居問他現在在做什麼的時候,他聽見弟弟用有點自暴自棄的語氣說:“在替我哥哥提皮包!小時候相命的就說過了,那個瞎眼的還真準!”

那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時候他已經離開原先的傳播公司,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影像工作室,而弟弟當了幾年的計程車司機之後,由于台北捷運施工天天交通阻塞,加上私家車愈來愈多,收入很不穩定。換新車的錢一樣找他借,卻也從來沒還。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還會找理由幾千幾千地拿。有一天一個親戚來找他,說弟弟跟他借用了一大筆他預備買房子的錢,弟弟還不了,問他可不可以先替弟弟還錢… … 他終于約弟弟見面。 

弟弟承認他賭博。 

“除了這條路… …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快速地讓自己的生活像樣一點。”弟弟開車載着他,好像沒有目的地地繞,一路繞一路說,“我不像你,筆随便寫一寫,話随便講一講就有錢進來。” 

他沒有回話,任弟弟有一句沒一句地講。時而自嘲、時而抱怨,偶爾還插入對外頭的車子或路人的怒罵:“你以為馬路是你家的啊?" “你不想長大結婚生小孩啊?”… … 

弟弟說,雖然天天在這個城市裡奔波,每天接觸許多不同的人,但終日封閉在狹小的空間裡的自己其實像一個孤魂野鬼,不認識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認識。到處都去,但前途茫茫、毫無方向:“一天十幾個小時跑下來,算算口袋裡的收入,可能還不夠别人在餐廳裡叫一道菜。” 

“現在你是名人——”最後他說,“有時候我跟乘客說我是你弟弟,有的說,是哦,啊你怎麼在開計程車?有的說,你臭蓋!” 

一路聽着的他忽然覺得蒼涼,覺得這個就坐在他身旁的弟弟似乎離他很遠很遠了。 

不過,說不定弟弟也這樣覺得吧?他想。 

後來車子穿越城市停在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山路上。霧很濃,外頭白茫茫一片。 

那是礦山的山頂,從那裡可以俯瞰如今已經成為廢墟的他們的故鄉,但那天什麼都看不見。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自己一個人開車到這裡… … 想一想,想到有些事就會哭… … ” 

“比如呢——? ”

“都是一些無聊的事… … 你不會記得的,”他說,“像有一次,爸爸受傷在羅東住院,媽媽在那裡照顧他,有一天那兩個小的因為桌上沒有菜不吃飯,一直哭,你忽然說,那我們去遠足!還做了一大堆飯團給我們吃。” 

他當然記得。 

記得他背二弟,弟弟背小妹,帶着隻是白飯拌醬油的飯團走上山,然後沿着山上的小路,穿過陰暗的相思樹林一直走到盡頭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後天氣清朗,從那裡可以看得見山下的火車站,看得見無聲移動着的火車,以及它即将奔赴的在疊疊山脈遠處的城市。 

他記得他跟弟妹們說:“那裡——,有大煙囪的那裡是基隆——,還有更遠更遠的地方就是台北——,以後,長大以後,我們要到那裡賺錢——,然後拿錢回來給爸爸媽媽,這樣我們就不會沒錢買菜了… … ” 

他記得這樣說着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開心地啃着飯團,而弟弟和他一樣,淚流滿面。 

“我都還記得你在哭… … ”弟弟抽着煙說,“然後我也跟着哭… … 我喜歡那個時候… … 那時候我們都一樣,現在呢,不一樣了!” 

他原本想問弟弟他所謂的一樣、不一樣說的是什麼,但忍住沒說。 

“你要不要到我那裡… … 幫我忙?”最後,他開口跟弟弟說。 

弟弟搖開車窗,扔掉煙蒂,沒有回答。 

幾天之後,弟弟拎着一大堆點心、小吃進公司。他在辦公室裡聽見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說:“我哥哥叫我來幫他拎皮包。” 

弟弟小他三歲,但也許長相比較老成,所以經常被誤會他才是哥哥。 

弟弟在他公司上班的那段時間,他常聽别人跟他說:“你哥哥真是很好玩的一個人,好會講故事。”“你哥哥很耐操,好像都不用睡覺。”“你哥哥超會哈拉,連流氓來鬧場都會被他搞到變成哥們!… …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内容開始改變。 

“你哥哥有些賬一直沒付。”“你哥哥說,你們公司的财務調度有問題… … 你怎不跟我說?”… … 

有一年的年底結賬,他發現弟弟從公司支領的對外款項和應該沖銷的發票金額差距很大。 

“我告訴過你好幾次,可是——,你沒表示意見,我催他,他就說,我哥哥都沒意見你講什麼… … ”會計說。 

春節前幾天,弟弟終于拿了足額發票回公司沖賬,但,所有金額都在一張發票上。 

“這發票有問題——”會計說,“誰都知道這是假發票——,可能是去外面買的。” 

他拿着那張發票走出去找弟弟。弟弟躺在狹窄的道具間裡一張鮮黃色的沙發上,蓋着外套在睡覺,地上扔着他的包包、鞋子,還有醫院的藥袋。 

他檢起藥袋看了一下,發現說明上竟然顯示着裡頭是抗焦慮劑以及安眠藥。 

弟弟睡得很沉,但眉頭深鎖。很久沒有這麼近去看這個既熟悉卻又陌生的弟弟了,他驚訝地發現曾幾何時弟弟也和自己一樣長出許多白頭發來了。 

或許是一種感應吧,弟弟忽然醒過來,像受驚的動物一般緊張地起身,把藥袋用力拿走。 

“你什麼時候開始吃這個藥?” 

“很久了。” 

“是工作壓力那麼大嗎?” 

“我不想說… … ”弟弟焦躁地從包包裡掏出香煙點着。 

他把發票拿給他看。弟弟低頭不語。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處理?”他問。 

“我怎麼知道?你書讀得比較多。” 

“我當然知道怎麼處理,”他說,“可是我也想知道——,這些錢你用到哪裡去了?” 

弟弟忽然暴躁起來,把煙用力往地上一摔,用極大的音量說:“用到該用的地方啦,用到哪裡?你自己一個月賺多少錢你一個月又給我多少錢你自己有房子我到這種年紀還在租房子你拿錢回去給爸媽我也要拿錢回去給爸媽啊我還要幫你在親戚面前做面子要用你的名字送花圈送花籃包白包包紅包還要包得比别人大我還要幫你在外面做面子交際應酬要替你感謝人家我們業務要請人家吃飯還要續攤那些白包紅包不是錢啊那些白包紅包還要叫人家開發票開收據啊叫女人給人家打炮還要叫人家開收據啊你們都當好人當名人壞人都是我在當你知不知道啊… … ” 

他走出去時弟弟還在裡頭繼續大聲嚷着,隻是後來夾帶着哽咽愈來愈模糊了。 

農曆年過後,弟弟沒有來開工拜拜領紅包。 

一個同業的好友打電話給他,說弟弟到他那邊上班了。他知道弟弟的事,但是他願意給弟弟機會。 

“還有——”他笑着說,“你跟他太近了會給他壓力,因為你太亮眼了,别人不容易看到他的能力和成就。” 

那麼親近的朋友,道謝仿佛是多餘的,但也許是心裡還是存在着某種擔憂吧,他告訴朋友說:“财務上的處理,你還是要多注意,錢千萬不要給他管。” 

這樣說着的他,不否認有一種告密或揭人瘡疤的罪惡感。 

也許朋友的觀察比較客觀,之後一兩年弟弟在工作上的表現真的亮眼,也許還因為參與了一些廣告和電影的演出,因此除了業界之外,在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不一定了解的世界裡,或許也有了可以讓他覺得滿足的身份。 

那樣的世界同樣地也存在于他的身邊,隻是他不在意,但,或許弟弟在意,甚至把它當成生命中重要的支撐也說不定。 

那是弟弟最後一次出現在公司那天之前,他曾經有過的疑惑。 

那一天弟弟在窗口抽完煙之後,第一句跟他說的話是:“你都知道了… … 那我講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弟弟的眼神和表情出奇的平和。 

“我不會再跟你拿錢了。” 

“我也不會再給你了。”他說,“那樣的數字對我來說,請你相信,我沒有這能力。” 

“我們知道你是古意人… … 我們也有分寸,我們是做生意的,不像那些地下錢莊,我們不會把事情牽拖到你身上,這你放心。”那人看了一下手上一疊類似借據的簽單,他看到上面有他弟弟龍飛鳳舞的簽名。“我這邊是三千六百多萬,另外一家聽說也兩千多萬… … 這是我探聽出來的。” 

那是一家不經過特别的程序,一般人絕對無法輕易發現或者進入的賭博電玩店内側燈光有點暗的小房間。房間内線香的味道很濃,那人坐在泡茶桌前,油亮的額頭反射着一旁供奉着神像的供桌上紅色蓮花燈的光。他年紀不大,應該四十不到,挺和善的臉。旁邊坐着兩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有點好奇地不時掩着嘴偷笑地看着他。 

“你怎麼知道這裡呢?”那人一邊幫他斟茶一邊說,“剛剛外面的人說你要進來,老實說我以為你會不會帶記者或是警察來,不過,奇怪呢,我竟然很相信你這個人。” 

知道這個地方,其實是另外一個同樣說“我相信你這個人”的陌生人告訴他的。 

那是一個忙碌不堪的星期一,那天他在公司忙到很晚,晚餐都還沒吃地走到地下停車場,發現他車子旁邊站着幾個人,一看到他就說:“不好意思,我們是之前打過電話給你的人。” 

他沒有任何驚訝或恐懼,隻覺得該來的會來,而現在終于來了,如此而已。 

開始陸續接到要找他弟弟的電話是幾個月前的事。那時候,他已經橫下心不再相信弟弟任何借錢或調錢的理由了。 

朋友終于打電話跟他說,他已經很嚴肅地跟弟弟談過,請他離開公司。他說因為有些事已經影響到他公司其他人的工作氣氛。 

“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和奇怪的人常出現在我這裡,”朋友說,“你自己也要小心,你的臉太容易被認出來,而且,太多人都知道他是你弟弟。” 

離開他的公司之後,弟弟雖然偶爾會來周轉現金,但理由都是朋友的公司暫時急需,而借還之間也都遵照約定,因此他也不以為意。不過,除此之外,偶爾弟弟還是會用各種理由跟他借錢,比如買車要頭期款、小孩注冊,甚至手機掉了手頭上剛好沒錢之類的,當然一切一如以往,有借沒還。 

這種層出不窮的狀況要說他心裡沒有疙瘩沒有埋怨是騙人的,可是即便每次弟弟出現在公司都讓他煩躁甚至不悅,他總還是鄉願地告訴自己以及公司其他人說:如果困擾是可以用金錢解決的話,就不要把金錢這件事當做困擾。 

直到有一天,一張數額很大的支票跳票了,會計很緊張地告訴他那是弟弟從朋友公司拿來周轉的支票。他猶豫了好久之後,終于下定決心要會計偷偷打電話去朋友公司求證,而回傳過來的消息是他們公司沒有收過這張支票,也沒要弟弟周轉。 

會計還告訴他說:“我順便問了一下,才知道,他們從來沒有要你弟弟跟我們周轉過任何錢。” 

他找到弟弟,跟他說:“之前我相信你所有理由,但,現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會懷疑你是在騙我,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你可以找我幫任何忙,但,錢的事,你不要再找我。” 

弟弟低着頭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突然跟他說:“我不會找你了… … 說不定你們再也找不到我了。” 

然後就真的失去聯絡,一直到他最後出現在辦公室的那一天。 

停車場裡突然出現的那些人一點也不介意地明白告訴他說他們是地下錢莊。 

“你弟弟有時候會跟我們說,是替你公司借錢,我們稍微做了一下功課,發現你公司好像沒有這種需要… … 不過我們還是需要你幫忙,找你弟弟出來大家商量一下看怎麼解決,跟他說大家都這麼熟了,不用怕,我們是正派經營,不像其他的,會動刀動槍。” 

“他欠你們多少?” 

“還有六百多萬。” 

“還有——,是什麼意思?” 

“哦——,南京東路那個公司的老闆幫他還過八九百萬,我們知道他已經離開那家公司了,現在找不到他的人,你是他大哥,我們相信你一定願意幫我們這個忙。” 

“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跟地下錢莊借錢。”那個人站起來一邊點香一邊說,“如果早先知道,我們說不定會勸他不要這樣玩。” 

他恭敬地朝牆上的神像拜了拜,把香插上。 

“大家都很熟了,彼此都信任,所以才會讓他簽這麼多錢,”他坐下來把茶壺涮幹淨換上新茶葉,“你不要以為這些錢是我們賺的,不是,是我們先墊給其他赢家的,如果他不還,我們也是受害者。” 

然後他說外面有事他得出去處理一下:“這兩個跟他很熟,你想知道什麼她們都可以跟你說,不過,不要寫去演電視就好!” 

“他是好人,很好玩。”女孩說,“還帶我們去當過臨時演員,這裡很多人都認識他,都叫他大制片,也有人叫他大明星、大導演,還要他簽名。” 

女孩說每次他來的時候都會帶一大堆小吃、點心請大家,還會說很多影劇圈的八卦給他們聽。 

“我們有一個小姐的爸爸生病,他還替他介紹醫生。” 

“對啊,我哥哥結婚,我隻是随口告訴他,他竟然包紅包,害我很不好意思。” 

“有時候看他輸太多,他還會安慰我們,說小事啦,他隻要回去好好想幾個廣告劇本出來就可以賺回來!” 

“他想的廣告都很好笑,不然就很不一樣,很好看。” 

“比如呢—— ? ”他笑着問。 

女孩講了好幾個,都是他公司和朋友公司拍的,但,大多與弟弟無關。 

“他每次輸光了,都說要回去公司拿錢,沒多久真的又進來… … ” 

“有一陣子比較少來… … 他說因為你媽媽生病了,癌症。” 

… … 

聽着聽着,他一度以為他聽的是故事,是與他無關甚至是有點荒謬、俗濫的肥皂劇。 

“他說你以前都會跟他講話講很久,現在比較忙,都沒機會說… … ”女孩說,“不過,他好像很敬重你,因為他跟我們說過,如果下輩子的兄弟可以挑的話,他還是希望再當你的兄弟。” 

他擡起頭茫然地看着那女孩。 

“真的。”另外的女孩說,“我也聽過他這麼說。還有——,你跟他說,如果以後不來了,也可以打電話給我們,我們很想念他呢。” 

那天在辦公室告訴弟弟那些女孩殷勤的囑咐時,他的臉上短暫地閃過久違的笑容。 

“你有想過要怎麼解決嗎?”後來他問弟弟。 

“你以前不是說過,可以用金錢解決的事情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弟弟說着站了起來,走出去之前也許看到書架上兒子的照片,站在那裡看了好久才說:“你記不記得他為什麼叫我阿璞叔叔?” 

“記得啊,學講話的時候,你都教他吐口水… … ” 

“那時候那麼小一隻,沒想到現在長這麼高。”他說,“我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都在,是你不來。” 

“他的命比我們好太多了… … ”弟弟說,“可惜的是他沒有弟弟或者哥哥。” 

“我跟你說—— , ”最後他忍住情緒跟弟弟說,“我沒有能力幫你處理那麼大的事,但是,你家裡或者小孩需要什麼幫忙,随時告訴我。” 

弟弟看着他,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沉默着,轉身走出他的辦公室。 

他聽見外面同事跟弟弟說前幾天晚上在電視上看到他以前演過的電影。“你演得好好笑,好寫實!” 

“拜托哦,”他聽見弟弟說,“都是過去式了!” 

然後聽見他跟所有人逐一說再見的聲音。 

山區多雨,台北都已經是那樣的天氣了,一如他所料,山上更是斜風細雨濃霧彌漫,視線很差。當他轉入山路看到前面有黃色警戒線和警察時,距離已經近到差點來不及煞車。 

警察靠了過來,認出是他,如釋重負地說:“電話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正确的地方你就挂斷了,然後一直關機,啊你公司說你已經出來了… … 我還在想這下子要用什麼方法聯絡你,還好你竟然知道是這裡… … ” 

是啊,怎麼知道是這裡?但,就是知道。一如一種本能一種直覺,或是一種牽連。 

他停好車,跟着警察走了過去。小時候走過的路并沒像弟弟所想的那樣被蘆葦掩沒,反而拓寬了,隻是原先長滿相思樹的山坡現在光秃秃的,長滿雜草。也許是被辟建成垃圾場吧,遠遠就可以聞到濃烈的燃燒垃圾的味道。 

然後他終于看到停在路邊的車,車後排氣管上接着的兩條黃色水管醒目地塞進後座車窗。車子的駕駛座這邊對着山谷,山谷下是昔日他們的故鄉,而車頭的方向正對着的遠方是可以看到火車可以看到城市——小時候曾經充滿想象的地方。 

“是你弟弟嗎?”檢察官和他一起靠近,指着車内的人問。 

他點點頭,雖然透過滿是雨水的車窗看到的是有點發黑變形的臉孔,但的确是他。 

法醫和葬儀社的人把口罩和手套戴上,有人點起一大把香,有人熟練地用鐵條插入車窗的縫隙打開車門,然後看向他,示意他靠近再确認。 

他走了過去,在線香和屍臭以及垃圾燃燒的複雜氣味中看着弟弟。他靠在放低的椅背,仿佛沉沉地睡着。 

這說不定是這一兩年來他最沒有負擔的一次睡眠吧?他想。 

弟弟的雙手放在肚子上,有白蛆蠕動着的手掌下隐約可以看見覆蓋着一個文件夾。 

他看到紫黑色的臉上靠近眼角的地方卻有着白色的斑點,像淚水。 

他靜靜地看着,想着:也許得去買一套特大号的衣服才能裝得下膨脹成這樣的身體… … 如果下輩子可以選擇他要不要選擇這樣一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弟弟…… 他該不該告訴人家其實他做過一個夢,夢見這樣的畫面,就在今天清晨…… 他該不該告訴人家其實他知道那天弟弟是來跟他告别的,他仿佛知道那是最後一眼…… 

“這應該是要給你的吧?”法醫戴着手套的手遞過來一張A4 大小的紙,上頭有字,還有濕濕的、顔色詭異的水痕:“我拿着你看就好,上面有屍水。” 

他還是伸手拿了過來。 

上面是他熟悉的弟弟的字體,幾個字就寫滿了一張紙。 

大哥 

你說要照顧家裡,我就比較放心 

辛苦你了 

不過 

當你的弟弟妹妹 

也很辛苦 

這時濃霧深處忽然傳來山下火車喇叭的長鳴,聽起來就像男人的哀号一般。

   E.N.D

得知弟弟自殺以後,吳念真趕去處理後事。弟弟的自殺地點選在山頂上,那是吳念真從前帶兄弟姐妹們眺望遠方、告訴他們遠方多麼美好的地方。

  吳念真的母親當時身患癌症,從醫院回到家,卻聽到死了一個兒子的噩耗。母親整天待在房間裡,不讓大家進去。

  吳念真關照所有的人都不要來,自己站在母親的房門外。

  母親問:“你處理弟弟,有沒有很妥當?”

  吳念真回答:“很妥當,衣服都穿好了。”

  “有沒有很難看?”

  “沒有。很好!”

  吳念真對母親說,他和檢察官打開車門的時候,看見弟弟的眼角旁有兩道白白的痕迹,好像之前在哭。

  母親喊了一聲:“你為什麼還要來剜我的心呢?”

  此時,全家已經哭成了一片。

所有的細節,吳念真都沒再對人講過。弟弟在遺書裡把公司的同事都罵了一頓。吳念真很快就把這封遺書處理掉了。這個過程沒有表達出來,讓吳念真十分壓抑,就好像一個東西包在心裡面,但他好像早已經習慣了。

弟弟2001年過世後,身為長子的吳念真又接連失去了母親和妹妹,重度憂郁症的妹妹也是自殺。五個兄弟姐妹中,有兩人自我了斷,加上吳念真的父親,當年不堪矽肺之苦,從醫院的病房墜樓身亡。

2007年的一天,一家雜志的主編約吳念真“寫一個像樣的東西”,吳念真答應了。直到交稿最後三天,吳念真還沒動筆,“你知道到最後,你還不知道寫什麼的時候,有一個東西就會說,離哪一個情感最重,就會寫哪一個。”

回到家,吳念真坐在桌前,從晚上9點一口氣寫下去,寫到早上6點。寫完以後,吳念真平靜地洗了一個澡,開車去基隆演講。車到海邊,太陽剛剛升起,世界突然變得漂亮起來。吳念真停下車,伏在方向盤上,已經泣不成聲。

----來自《南方周末:吳念真講的故事》

一部電影

吳念真說在人生最累的時候演了《一一》

楊德昌也看到吳念真的壓抑,兩個一樣的靈魂相遇了,所以一一的英文翻譯就是the one and the one

放一些截圖,好像把文字變了個形式展現,電影可以無數次的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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