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醒來,世界白茫茫一片,每一年,如期而至的突兀:存在即為表達。 "一秒兩秒三秒......”鈴聲一響,少年往雪地上奔跑,扔雪球、堆雪人、雪地上寫下青春的誓言,這些天真爛漫的笑容,真是羨煞旁人。雪斜斜的下着,仰起臉,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氣,加入同伴的遊戲,跑吧,即便摔倒了也無妨,索性就在雪上躺一會吧......哭也好,笑也好,反正是絢爛,反正是到來,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都是歲月的注腳,好好體驗即将流逝的瞬間吧。

兩年前有幸遇見一場盛大的雪,醒來世界銀裝素裹,所有的髒污都不見,眼底唯有白淨的雪,天上飄着雪絨花,雪絨花一圈圈旋轉,風兒指揮着節奏,左時針右時針忽急忽慢,是冰雪女王的舞會請柬嗎?霍格沃茨的邀請函也在路上嗎?周曉楓說“我站在這個以最簡潔元素構成的世界裡,看魚鱗般晶瑩閃亮的雪,降臨。它們沿着同樣的傾斜方向,以同樣的下降速度,每片都有着同樣精湛的六角形圖案;它們密集,又隔着均勻的等距。在與海水相似的低溫裡,我有瞬間的幻覺,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魚群。天地之間的界線不再分明,我的臉頰水濕一片,空氣中的大海已将我包圍。放任想象,跟着銀魚群落漫遊....”。 下雪的時候,白天也是日蝕。打開窗戶,解開防盜門的障眼法,擡頭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落在欄杆上像蛋糕上的霜,聽說北方的雪可以直接做成冰淇淋,便忍着凍伸手去接,舔了一口雪,嘴裡冰涼涼的沒有一點味道,是不是要在雪裡加糖才會甜?可是不等我加糖,雪已經融化了。聽說标準的雪花是有六個花瓣的,雪一落在掌心,便已是斷臂殘缺,面目模糊。

看到低年級的學生雪地上玩耍,恣意地笑着,不禁莞爾。想起十二三歲的時候,下雪天一下課我們就沖到操場上瘋玩,互相砸雪球、突襲誰誰誰,簡直群魔混戰,操場上一陣陣杠鈴般笑聲....那時候好喜歡語文,放學關門獨自對着黑色的窗戶,朗誦老舍《濟南的雪》"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青黑,樹尖上頂着一髻兒白花......等到快日落時,微黃的陽光斜照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突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粉色微醺的雪山,在老舍的筆下便有了日本藝妓的美麗。說到雪,不得不提川端康城的《雪國》,為何名為雪國呢?因為故事發生的地方“雪中缫絲,雪裡織布,雪水下洗滌,雪地上晾曬。從紡紗到織布,無不在雪中。有雪始有绉紗,雪乃绉紗之父母......雪國特産的麻質绉紗,是山村女子在漫長的雪季裡手工織成的......姑娘們用半年心血織成,绉紗上附着紙牌,寫着織布姑娘的名字和住址,還有專人評定品級。這也成了很多人選新娘的依據。”川端康城反複在小說裡反複提到藝妓駒子的“肌膚像剛洗濯過一樣潔淨”後來駒子不等成為新娘,便在一個雪天死去了,死得也很潔淨,就如空氣一般。

似乎十二歲的冬天還近在眼前,白色的雪,白色的病房,老爹努力用殘存的肺葉吸入氧氣,在醫院旁邊吃個白乎乎的包子,和奶奶一起走在被積雪壓垮的樹下,一踩一個濕濕的腳印。雪是白的,骨灰是白的,而雪,是雨的魂。二零一八年,那年雪下得很厚,很冷,而且是灰的。同樣是大雪,眼裡所見卻完全不同,道是時光抓不住......唯有文可解憂吧。我便将自己在浸泡在文字冰庫裡冷藏的溫熱中。餘光中先生的《絕色》“若逢新雪初霁,滿月當空,下面平鋪着皓影,上面流轉着亮銀,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岩井俊二電影《情書》裡的片段,風輕輕揚起的白紗簾,少年澄澈的眼睛,白雪、白紗簾,白襯衫、白皙的皮膚.....一切都是一塵不染的白色。然而唯美主義的願望終究會随着時間而破滅,因為白色是不存在的,甚至雪也不是白的,而是灰色的,是閃着金光的黃色的,也可能是藍色的,像天空,或者是黑色的,像石墨。白色的衣服總會變黃,試圖擺脫這種不真實的化裝。藤井樹的屍體埋在櫻花樹下,他的死亡也許正是因為過于純淨,而男樹女樹之間的唯美愛情,透露着東亞人含蓄内斂的心思,以緻于在男樹死後多年女樹才通過他人提供的信件知曉對方的心意。《情書》這部電影我始終難以理解,如白蝴蝶的羽翼般纖細、敏感、一塵不染,這份愛過于純淨,就像是信仰一般的存在,如此缥缈。也許這種愛不需要現實的回應,想念,也是一種精神寄托吧。有些人,遇見就已經很好了。“人生不相見,動轍參與商”,那片白雪覆蓋的山脈将生者與死者、過去與現在永遠隔開。

在南國的台風天聽雨,看雨、思雨....綿密、濕熱、水汽氤氲,南國的雨似乎從不曾結成雪,回到江南見到雪時心情不免激動。古往今來,文人墨客都愛寫江南雪,最會寫的要數号“書蠹詩魔”的張岱,“霧淞沆砀,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墨汁在雪白的宣紙上展開,冥思苦想,卻僅留一點一痕一芥,剩下的皆是空白,如此畫雪,甚妙。華南、江南,走來走去總還在南方,不禁會向往北方的雪,是不是也如北方人一樣爽落落的呢?林沖雪夜上梁山那日,大雪紛飛,如粉如沙,如泣如訴,旋風忽來,如包藏火焰的大霧……啊,雪啊,我在雪上踩下一個又一個腳印,明日印記是否還在?雪說,我來過,反正絢爛過,我不在乎是否留下痕迹。存在即為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