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喜歡發掘女性身上優勢的一面,同時也傾向于挖掘男性的陰柔美。強勢人格往往和内心的脆弱形成沖突,而弱勢外表又會與内心的堅強形成映照,這些都是很有張力的。”
——呂克·貝松
時隔三十年,《這個殺手不太冷》在中國上映。我很興奮。
于我而言,它就像存儲進記憶中的相冊。相信對很多從VCD年代一路走來的影迷,都是。
時過境遷,如果你對它的印象僅僅停留在“蘿莉與大叔的不倫戀”上,那恐怕你當初就對它有些誤會。
這是個彼此救贖的故事、一則這個時代不會再有、也不被相信的都市童話——就像開在醜陋、污濁塵世裡的生命之花。今天不妨讓我們以拉片的方式打開記憶中的相冊,看看它究竟講了些什麼。
正文
俗話說“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真正的高手,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于是在影片開場,我們隻能看到萊昂的手和被墨鏡遮擋的眼睛。
萊昂從經紀人托尼那接到一單新生意:跟一個“不聽話”的胖子談一談:這人是個毒販,他所在的大樓安保嚴密,除了遍布的攝像頭還有無數的跟班。但這一切在神通廣大的萊昂面前形同虛設。
如何诠釋武俠小說中的“殺氣”?呂克·貝松用一個鏡頭告訴我們:萊昂在大樓禮賓身上投下一道濃濃的陰影——它既告訴觀衆“萊昂來了”,又保持了萊昂的神秘感。萊昂是個能給所有人帶來陰影的人,之後會有一個鏡頭和它呼應。
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萊昂就幹掉了所有人并把刀架在了胖子身上。他從黑暗中出現,又在黑暗中隐身。這時,我們終于見到了萊昂的廬山真面目。注意萊昂手上的這把刀,之後也會有一句台詞和它呼應。
隻用了八分鐘的時間,呂克·貝松便為我們奠定了一個“冷血”殺手的初步印象,那是李白筆下的“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然而,接下來他用更短的時間反轉了這一形象,僅憑幾個生活鏡頭便營造出萊昂身手與生活、外形與内心間的反差萌。
殺手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平日裡,萊昂一個人買牛奶、乘地鐵、看電影、澆花、熨衣服、鍛煉身體......
從以上這組生活片段觀衆又能對萊昂得出兩個印象:1、他很孤獨;2、這個絕頂高手的心智似乎還不太成熟——萊昂長這麼大居然還沒“斷奶”,他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自己的植物萬年青,還會在看《雨中曲》時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和萊昂的不成熟比起來,鄰居家的女兒馬蒂爾達又似乎成熟過了頭。二人初次對話,萊昂注意到了馬蒂爾達臉上的淤青,此時小女孩兒聰明地垂下了頭,以便讓頭發遮住臉上的傷——面對“異性”關注的目光,馬蒂爾達格外顧及自己的形象。
正當萊昂準備回家時,傳來一陣喧鬧,一個男人從馬蒂爾達家踱步而出。萊昂在關門前和他對視了一眼,我們看到這個男人戴着耳機、搖頭晃腦聽着音樂。按理說,這裡該接一個男人的正面反打鏡頭,可我們隻能看到他的背面過肩鏡頭,于是我們會猜測:這個男人看清了萊昂的樣子——呂克·貝松為什麼要這麼設計?很快你就會明白。同時請記住這個鏡頭,它對影片的結尾亦至關重要。
男人叫史丹,是緝毒組的黑警,他藏在女孩兒家中的毒品有10%不翼而飛。這讓史丹的同僚大為光火,他們警告馬蒂爾達的父親:如果再不承認私吞毒品,就要打斷聽音樂的史丹,讓他來判斷,而那是“很可怕”的。可惜,馬蒂爾達的父親死鴨子嘴硬,堅稱自己沒有中飽私囊。
手下無奈,将這一情況告知了史丹——當史丹回頭時,我們終于明白為什麼呂克·貝松要延遲這個人的反打及手下說他“很可怕”:這是張标準的精神病臉。
史丹像緝毒犬一樣将鼻子埋在馬蒂爾達父親身上嗅來嗅去,一絲不易察覺的兇光從他眼睛裡掠過,那是準備吃人的神情。他約好明天中午12點,會給馬蒂爾達父親“一個說法”。
再強調一下:拍電影當然要遵循一定的理論規範,但“理論”也是人定的,是為情節和主題服務,拍攝“對望”場景,通常做法是一個人的正面接一個人的反打,但為營造史丹的神秘感和壓迫性,呂克·貝松甯可犧牲掉一個正常叙事中的反打鏡頭。就像“越軸”本來也算拍電影的大忌,但戈達爾絕對會認為那些規矩是狗屎,他偏要頻繁越軸,還越出了名堂,發明了“跳接”。
第二天,萊昂與馬蒂爾達再次在樓道相遇,眼看小女孩被打出了鼻血,萊昂掏出了随手攜帶的紙巾。這次,馬蒂爾達不再掩飾自己一直身處家庭暴力中的事實,而是直言不諱地問萊昂:
“生活總這麼艱難嗎?還是隻有童年如此?”
萊昂思考片刻後說:“總是如此。”——這話體現出萊昂對人生的悲觀态度。
為了報答萊昂的關心,馬蒂爾達自告奮勇要去為萊昂買牛奶。這一設計合情合理:一個常年缺愛、被人漠視的問題少女,陌生人的一塊紙巾,就能帶給她莫大的感動。也正是出門的舉動,救了馬蒂爾達一命。
當馬蒂爾達從超市回來,發現曾讓自己不堪忍受的那個舊世界已經天塌地陷:史丹一夥惡警突襲并血洗了她全家,殺了她爸爸、後媽、姐姐還有四歲的弟弟。經曆了巨大刺激和創痛的馬蒂爾達強忍心頭的恐懼,徑直走過自家的門口,來到萊昂的門前。
她終于忍不住小聲地啜泣起來,一面不停地按着門鈴,眼前這道門,成為馬蒂爾達的鬼門關:一頭連着生,一頭邁向死。
面對“救人”的要求,一直習慣了“殺人”的萊昂顯得焦躁不安、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此時開門會不會給自己惹上麻煩,更不知道這一舉動對自己的整個生命意味着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史丹的手下緊緊盯着馬蒂爾達瘦小的身軀,兇殘的目光似要穿透她的皮肉。
正當馬蒂爾達瀕臨崩潰之際,門終于開了。此時,屋内耀眼的陽光傾瀉在馬蒂爾達身上,劫後餘生的她長須了一口氣。
——那個總給陌生人帶去陰影的男人終于為走投無路的女孩帶來了光明。
馬蒂爾達告訴萊昂:自己的家庭對自己很不好,父親、後媽還有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一直在毆打自己,對這三個人的死,她并不傷心。她難過的是唯一同自己親近、年僅四歲的弟弟也慘遭屠戮。
為逗馬蒂爾達開心,“不成熟”的萊昂竟扮起了小豬說話。
萊昂喜歡小豬的理由是:“它們通常比人好”——這再次說明了萊昂對人生、人性深沉的悲觀态度。
“豬”在影片中并非單一元素,後來萊昂在經紀人托尼的店裡也在把玩一隻陶瓷小豬。
更有趣的一幕是當馬蒂爾達得知萊昂的名字後,“可愛的名字”,她喃喃地道。
——直嗆得萊昂一口牛奶噴了出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作為面無表情的死神,竟能收獲一個“可愛”的評價。
“嗆了一口”的設計全片共出現過兩次,第二次來自馬蒂爾達日後的突然告白:
“萊昂,我好像有點愛上你了”。
結果,萊昂的反應更劇烈了。他反問馬蒂爾達:“你從沒談過戀愛,怎麼知道這就是愛?”。
是啊,對小女孩兒而言,“不再胃疼”已經算是“愛的證據”,但萊昂并不這麼想。
萊昂的家成了馬蒂爾達在世上唯一的避難所。馬蒂爾達懇求萊昂收自己為徒,說也“想做職業殺手”,萊昂起初堅決拒絕。因為對一個殺手而言:孤獨就是他的全部,隻有無牽無挂,才能出色的完成任務。
但萊昂經不住馬蒂爾達幾次三番的軟磨硬泡,尤其當看到她二話不說、拿起手槍朝屋外狂掃以證明自己的“實力”後,久經沙場的老江湖也不由驚掉了下巴:看來,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的确不一般。
以下這個鏡頭大概是全片最著名的鏡頭了:一老一少走在街上、既似父女又有些暧昧的“殺手二人組”正式成立。
為方便完成殺手訓練,二人搬進了一處旅館。馬蒂爾達憑聰明伶俐的外表和張嘴就來的謊話為不會讀寫的萊昂擺平了很多困難,同時也讓不成熟的後者相信,她真的有十八歲......
觀衆需注意的是:從始至終,萊昂都以為馬蒂爾達是個成年人。《這個殺手不太冷》跟“不倫”沒有任何關系,它的主題是愛和愛的雙向救贖。之所以強調這點,是我怕這個時代盛行的思潮,會誤解乃至玷污這部永恒的經典。
萊昂從經紀人托尼那要來了殺手的啟蒙工具:狙擊槍。“它是你要學的第一件武器,因為它能讓你和目标保持距離。當你越來越專業時,你離目标也就越來越近,所以小刀是你要學會的最後一件武器”。
——這也是屬于萊昂自己的“進修過程”,還記得影片開場那把制服胖子的小刀吧,作為殺手,萊昂已經修煉到了頂級。
往後的日子裡,萊昂将自己的一切傾囊相授,馬蒂爾達學得很快,随着兩人相處的時間愈長,先前内心如一潭死水、宛若行屍走肉的萊昂似乎找到了久違的生活樂趣。他們一起玩“猜明星”的遊戲:前兩次萊昂都失敗了。可當馬蒂爾達扮演起《雨中曲》中的金凱利時,萊昂終于說出了正确答案——這裡又是一個呼應:影片先前鋪墊過,《雨中曲》正是萊昂最喜歡的電影。
就在馬蒂爾達跟萊昂說:“我好像愛上你了”的當天,萊昂照例出去“工作”,可這一回,從未失手的他卻受了傷——這說明“愛情”的突如其來令萊昂方寸大亂,他在殺人時分了心。
也就是趁萊昂出去殺人的空檔,馬蒂爾達偷偷溜回自己家中,從地闆中挖出爸爸藏的錢并取回了自己的兔子玩偶,正當她要離開時,碰到了正在接受調查的史丹。馬蒂爾達一路跟蹤史丹到警局,仇人的身份、姓名和地址都一清二楚了。
弟弟慘死的一幕始終在馬蒂爾達腦海中揮之不去,她請求萊昂為她報仇。但萊昂這次拒絕了她:“一旦開始複仇,就不會有好結果的。相信我,還是忘了好。在你殺了人之後,一切都會不一樣,你的人生将被完全改變。”
萊昂不希望馬蒂爾達的人生像自己一樣被毀掉。可惜他苦口婆心的勸誡并不被年幼的後者理解,馬蒂爾達依然渴望複仇,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她要和萊昂玩一場“俄羅斯輪盤賭”的遊戲——如果馬蒂爾達赢了,萊昂一生都要陪着她,報仇當然也一起;如果馬蒂爾達輸了(死了),那萊昂就再次成為孤家寡人。
馬蒂爾用槍指向了自己的腦袋:“我真希望在你内心深處沒有對我一絲的愛,因為隻要你對我有一絲的愛,幾分鐘後,你将後悔從沒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
千鈞一發之際,萊昂出手使馬蒂爾達打偏了方向。
馬蒂爾達沒死,她赢得了這場豪賭、赢得了一個殺手為她赴湯蹈火的決心。
以自己受傷、需要培養幫手的名義,萊昂說服托尼讓馬蒂爾達加入了自己的工作。二人配合默契、連戰連捷。不過卻在一次執行任務時出了意外:對方識破了馬蒂爾達“美人計”的伎倆,直接一通機槍掃射過來,幸虧萊昂反應及時,将馬蒂爾達拽到了一邊。
眼見“口香糖粘貓眼”的把戲不再管用,萊昂使出了殺手锏:問對方要不要見識下“拉環把戲”。
這裡是對結尾的鋪墊:萊昂最終靠這一“把戲”為馬蒂爾達報了仇。
還有一處細節值得留意:二人在幹掉一個毒販時,馬蒂爾達順手燒掉了桌上的海洛因——毒品是害馬蒂爾達家破人亡的元兇,熊熊燃燒的火焰,象征着馬蒂爾達内心的複仇之火。
恰如萊昂死後,他對馬蒂爾達也是同樣的說辭:“在你長大之前,我先替你保管,這裡有100,你先拿去......”
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萊昂對人是何等的輕信、何等的單純。
在一次執行任務時,萊昂沒有帶上馬蒂爾達,他給出的理由是:“這一單太大了。自從遇見你之後,所有事都不同了。我想獨處一會兒。”
萊昂說的是實話,因為他這回要殺的,恰好是史丹的手下:警員邁基。
“你需要一些時間成長。”
“我已經夠成熟了,萊昂,我隻會變老”
“我正好相反,我已經夠老了,但我還不夠成熟”
正當史丹想對馬蒂爾達痛下殺手時,手下突然來報:邁基被殺了。失去得力助手的史丹急于處理邁基被殺一事,隻好先将馬蒂爾達關進了辦公室。
在刺殺邁基的一場閃回戲中,萊昂又變回那個神出鬼沒、來去無蹤的絕頂高手形象。我們又隻能看見他一閃而過的身影和半張臉。這似乎在說明:孤獨,的确是殺手最有利的武器;而牽挂,對一個殺手來說是緻命的。
還有這個擁抱——以身高來顯現這場錯位和無望的“愛情”。
他向馬蒂爾達講起了自己的經曆:出身貧賤的萊昂曾喜歡上一個名門望族的女孩兒,可女孩兒的父親為了阻止兩人交往,竟開槍打死了自己的女兒并仰仗社會地位逃過了法律的制裁。19歲的萊昂用狙擊槍結果了他的性命,這才不遠萬裡逃到美國,投靠在托尼門下。自此萊昂再也沒離開過這座城市,也再沒有交過女朋友。
那一夜,兩人相偎在一起,什麼都沒發生。馬蒂爾達說:萊昂睡得像個嬰兒一樣鼾甜。
在史丹的威逼下,托尼出賣了萊昂,吐露了後者的藏身地點。
隔天一大早,一大群全副武裝的特警蜂擁而至,他們先是抓住了外出買牛奶的馬蒂爾達,想對萊昂來個出其不意的甕中捉鼈。但馬蒂爾達很聰明:她告訴了特警假的敲門暗号,讓警察的第一波進攻全軍覆沒。
智勇雙全的萊昂用人質換回了馬蒂爾達,可面對警方強大的火力,縱使天下第一殺手也束手無策。他在通風管道上挖了個大洞,讓馬蒂爾達先走,可誓與萊昂同生共死的馬蒂爾達堅持要留下。她怕此刻的分别将成永别。
生死一線之際,萊昂終于正視了自己對馬蒂爾達的感情:
“我愛你,馬蒂爾達。”
“我也愛你,萊昂。”
——你認為這是狹義的愛情麼?不,這隻是兩個孤獨無依、痛苦無助的人對彼此的愛。呂克貝松想說的是:在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中,哪怕是天差地别、囿于原先各自生活軌迹的原子化的陌生人之間,是會産生愛的。愛可以改變人,為着這份愛,人願意活着,也甘願死去。所以我才說:《這個殺手不太冷》是這個時代不會再有的都市童話。
對。這個故事的本質是:童話。就像《剪刀手愛德華》。
馬蒂爾達鑽進了通風管道,萊昂也伴着一聲爆炸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史丹怎麼會知道萊昂長什麼樣?
這就要回到文章先前提到的關于史丹“少個反打”的高明伏筆:其實史丹第一次亮相時就已經見到了萊昂——他當時正從馬蒂爾達家出來,看到正在開門準備回家的萊昂。
——我們隻能默認史丹記清了萊昂的長相,否則不能解釋影片的這一結尾。
急于和馬蒂爾達見面的萊昂失去了作為殺手最起碼的警覺,正當他滿懷憧憬地走向大門時,史丹在他身後開槍了。
與此同時,一直移動跟拍馬蒂爾達的攝影機也突然定住,之後緩慢上升,那代表萊昂注視的雙眼:他不能再陪馬蒂爾達一路前行了,隻能目送她漸行漸遠。
那是先前出現過的“拉環遊戲”。史丹才剛看清,就屍骨無存。
馬蒂爾達從托尼那确認了萊昂的死訊,悲痛不已。在城市無依無靠的她最終還是回到了學校。
她将萊昂生前愛不釋手的萬年青種在了學校旁的大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