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真治的《人造天堂》(2000),217分鐘,距上次看已17年。一直難以釋懷的,是這部電影對白極少,仿佛微風替他們訴說,自始至終,彌漫着一股古怪又冷美的世紀末味道。其褐色近乎舊片的色調,始終置于安靜的場鏡,猶如身處大漠荒原。片頭所述“潮起又潮生,一切終将随風而逝”即點明了影片旨意。真想說,多少年才能出這樣一部電影。對于青山真治來說,也是一部絕響,再難超越了。
《人造天堂》的地點,選在九州的的福岡。影片開始,朦胧的畫面,配以梢(宮崎葵飾)的青澀面孔,與家兄直樹(宮崎将飾)一塊兒等車上學。媽媽笑着揮手跟兄妹倆告别。但這兄妹倆的關系,看似就像普通的男女同學。上了巴士,他們也不坐在一起,隔了一個位。靜默之下,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遇到了一起劫持巴士的事件。劫持者槍殺了逃跑的乘客,車上隻有兄妹倆,以及司機三和井誠(役所廣司飾)。
劫持者到底為何挾持這輛巴士,不得而知。他隻是一個中年男性,看得出他的緊張。他帶着井誠下車說是想喘口氣。司機求他放過這對中學生。沒想到的是,被帶下車的井誠暈倒了,警察狙擊手即刻射擊。中槍的兇犯還掙紮着跑上車,最終被擊斃。這起劫持案導緻6人死亡,包括一名警察。司機井誠及兄妹倆僥幸生還。自此,與其說他們都落下了心理陰影,不如說他們還沉浸于那個現場之中。
井誠離家出走。兄妹倆的母親跟别的男人跑了,父親後來死了。兄妹倆埋葬了父親,相依為命。他們過起了離群索居的生活。井誠在經曆了兩年在外的晃蕩,回家了。老父親告訴他,家産都交給他哥哥。這對于井誠來說都不重要。家兄有個賢惠的妻子和一個伶俐的女兒美紀子。井誠總是問自己“難道我活下來是個錯誤嗎”。帶着這種心思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老友茂雄對他重返工作崗位尤為喜悅。但井誠始終是沉默的,從不表露自己的心迹。
相對應的,這對兄妹依然悄無聲息地過活。影片半小時後,這兒又發生一連串兇殺案,死者都是年輕女性。蹊跷的是,井誠在遭到家兄質疑時,他踩着老父幫他修好的自行車,找到了這兄妹倆,連同後來自稱兄妹表弟的年輕大學生秋彥(齊藤陽一郎飾)一起,組成了一個新的四不像家庭。秋彥說隻呆一個月。
漂亮的女同事绀野圭子對于井誠可謂一往情深,但他始終不為所動。就在他送她回家的那一夜,绀野圭子被人殺害了。井誠成了警方的頭号嫌疑犯。受家人質疑,家兄怕連累女兒美紀子,但美紀子對這位叔叔一直敬重,還專門看望他。除了好友茂雄時常探視外,基本上都是四人同處一室。起初,兄妹倆對于他們的到來,看起來是一種被動的接受。
但井誠的到來,顯然改變了兄妹倆的糟糕的生活狀态。家裡開始有了煙火氣,再不用吃快餐了。一大早井誠就給他們做早餐。秋彥則教他們學習,但一直沉默寡言的直樹,卻不願學習,給人有一種不可捉摸感。有名無實的夫妻關系,讓妻子由美給井誠寄來了離婚協議書。看得出妻子還愛着他,但他卻無法從那起劫持案的心理陰影中走出來。 這時,井誠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說我需要用時間尋找自我。也就是說,至少他們三個人都需要尋找一個自我。為此,他改裝了一輛巴士,決心帶着他們一起出遊。井誠開到兩年前劫持巴士案的廣場,說我們就從這兒開始,踏上我們新的旅程。但警察對井誠說你的嫌疑并沒有排除。井誠說再也不會有殺人案。這透露出了什麼樣的信息,難道真的就是他所為,或者他知道誰所為。這給影片埋下一個伏筆。
這趟旅行,井誠當然是想帶領兄妹倆告别窒息他們的陰霾。白天旅行,夜裡就在車上歇息。井誠一直咳嗽,總也不見好,如同直樹陰郁的樣子。影片的凜冽詩意慢慢出來了。一路上,直樹屢屢玩失蹤,見到女孩會無緣無故地嘔吐。當井誠在一家飯店用餐,看到一服務員很像侄女美紀子,直樹沖到了洗手間繼續嘔吐。這難道都是劫持案後的生理不适。在經過一個小鎮時,直樹再次失蹤了。
第二天,秋彥看到了報紙,說昨夜的那個小鎮發生了一起殺人案,他懷疑是井誠所為。晚上,再次發現直樹玩失蹤,井誠看到直樹正跟蹤一個匆匆行走的女性。幸好,井誠追了上來,奪下他的刀。他對直樹說你可以不要活着,但不準死,我會等你。井誠帶着直樹來到了警察局投案自首。這時,我們知道了這一連串殺人案,實際上是直樹所為。年幼無知的直樹,或是他想通過這樣一種血腥的方式擺脫最初落下的傷痛。
顯然,井誠基于對直樹可能是兇手的判斷,才促使他駕車帶他們一起出遊,以擺脫和終止這如影随行的深重暗黑,沒想到的是,直樹還是舊病複發。妹妹梢當然也知道直樹可能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她一直處于焦灼地痛苦之中。當井誠送走了直樹返回,他習慣性地用手“咚咚咚”敲車,緊閉于車上的梢抱以同樣的回應聲。打開車門的他,發現梢正用秋彥的相機拍照。他們再次一起上路了。
半路上,秋彥卻因一句“直樹活該”這句話,惹得井誠說就是因為你這樣的人,才阻礙了他的重生,遂憤怒地把他踢下了車。後來,井誠又後悔了,覺得怒氣未免大了點。井誠對梢說我會等直樹回來。途中,井誠曾拿起電話,打通了前妻由美子的電話,但沒說就放下了。他并沒有放下前妻,他還抱有某種期待。情感的困境尚可解脫,但心靈的損傷,那如影随行的夢魇,卻需要慢慢療養和根除。
但眼下,他必須帶梢來到海邊。梢慢慢走向大海,慢慢轉頭微笑,這可是她的第一次微笑。他同樣微笑着說我們回家吧。我想,導演為了這部電影的創作,沉得很深,下了死功夫。可以說,每一幀畫面,每一個細節,都一個情景,都仔細思慮過。這樣的電影,對于一個導演,一生也隻有一次的千載難逢。難以再續的原因,同樣應了那句“天時地利人和”,而這樣的機遇往往對于一個人來說可謂稀有。
就電影本身來說,井誠在遭受一連串誤解和屈辱之後,他不隻是要做一件好事,關鍵是他要帶領他們一起走出來。如果這兄妹倆走不出來,他依然會禁锢其中。影片在臨了結束時,突變成彩色,人生有了盎然的生機,眼前一片蔥郁。360度的空中大轉環鏡頭,讓這對形同父女的他們走向一個徹底告别過去的新生。他們從死寂的屋子走了出來,一路旅行,打開了如堅冰般封閉的内心。
這部謎一般的電影,卻遠非這麼簡單。片中角色的設定都是内斂的,對話也都是克制的。即便如井誠家兄那樣的責備,也是見好就收。而兄妹倆通篇基本上沒超過十句話。這種“毒藥”式的緘默,使得影片有着默片般的魔力。每一個情節,可以說都天衣無縫,綿密而簡約。比如漂亮的女同事绀野圭子,與井誠前後也隻有兩次交集,但短短的場景,卻讓我們感受到她對于他不一般的情感。
再說,影片的詩意也非刻意,因為片中所叙之事不免凜冽,詩意隻是寓于其中的附屬品。井誠侄女對于叔叔的憐憫和關心,匆匆也隻有幾個微妙且間距的場景,卻讓人感覺親情的可貴。
無疑,影片延續了日本電影中如小津電影中那些極簡的風格。還有,那個緊跟着井誠的警官。他犀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樣,但他卻隻停留于口頭上,影片并無糾纏于裡,這使得影片擺脫了懸疑片的老套。總之,影片看似依靠旅行治愈内心的創傷,給人内心的沖擊與震撼卻是潛滋暗長又悄無聲息,堪稱日本百年電影史稀有的佳品。
2018、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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