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的假期》是侯孝賢1984年執導的電影,獲南特三大洲影展最佳劇情片獎、亞太影展最佳導演獎。
影片中小學畢業生冬冬和妹妹婷婷到台南外公家過暑假,和當地小朋友無憂地在稻田、蟬鳴、遠山、溪流間遊戲。期間,冬冬目睹了許多大人世界中不能理解的事情,小舅女友未婚先孕,外公一邊追着他打卻一邊偷偷抹眼淚;和夥伴一起目睹涵洞下的搶劫;小舅因私藏搶劫犯被抓到警察局,外公又偷偷去把他保釋出來……在一系列看似無關實則緊密相連的故事中,以冬冬純真的視角為足,導演侯孝賢用緩慢抒情的長鏡頭和碧綠無垠的鄉村遠景,帶領觀衆踏遍了一個景色優美,民風淳樸的台灣苗栗縣銅鑼鄉。
導演在影片中竭力為我們呈現的是一個民風淳樸的美麗鄉村,片中出現的激烈追逐的畫面都是以遠景呈現。捉鳥人在寒子家厮混被寒子父親追着打,或是搶劫犯追打認出他們的東東,人物在田野或房屋中間穿行,即使是千鈞一發的追與逃,在緩慢的鄉村時光中,也顯得動靜相宜,沒有過分的暴力。
童年發生在夏天
影片開始,畫外音響起畢業生代表語調哀傷的畢業演講。冬冬小學畢業後的暑假開始了。從火車站台走出,長鏡頭平移跟着冬冬控制的一輛明黃色的電動小汽車,漫無目的地開進了鄉村孩子們好奇和羨慕的觀望中。孩子王顔正國被推上前,讓手裡笨拙的烏龜和靈活的小汽車賽跑,東東很快就和新朋友們在笑聲中混熟了。小汽車代表着城市的先進科技,小烏龜則代表着鄉村的原始自然。冬冬用小汽車換到了在城市中難得接觸的烏龜,而顔正國則是在孩子們不可思議的羨豔聲中得到了珍貴的小汽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再次見面時,所有的小孩都拿出了自己的烏龜前來交換冬冬的玩具。或許在大人們看來,這明明是一場不平等的騙局,但孩子們卻在單純的交換動機中交到了好朋友。
男孩們脫光衣服遊泳,婷婷拿着小電風扇,坐在石堆上滿眼羨慕。哥哥卻要趕走唯一的女性,好自在地撒野,委屈的婷婷扔光了男孩們的衣服,讓他們回家後免不了受一頓打罵,于是便出現了鄉間獨有的,令人捧腹的用荷葉蔽體狂奔的場面。
夏天的蟬鳴,麥浪間的熱風,大榕樹下的烏龜賽跑,脫光衣服在河裡戲水,牛糞飄過來就哈哈哈大笑。孩子們一絲不挂卻笑得最開心。被陽光曬成巧克力色的肌膚,白色的棉質内褲當泳褲,抱着輪胎當救生圈,遊戲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隻有快樂與否。随性自在的放牛小孩,找牛找得累了就在橋上随遇而安,一覺醒來卻聽到全村人敲着鑼找自己。沒看完的哆啦A夢不像寫不完的興趣班作業,不想看随時可以扔下,午後寫信時,心情不好也可以就此擱筆。爬到最高的樹上乘涼,日暮蒼山遠……仿佛簡單而快樂的童年天生就适合在夏天發生。
冬冬想給火車站遇到的同學寫信,對方卻報出了電話号碼,冬冬沒有重複那串數字,到了外公家的他應該早忘記了這件事。有了電話号碼我們可以随時聯系上對方,寫信給對方我們卻需要等待。即時的聯系讓思念變得簡單,同時也削弱思念的厚度。信件寄出去時,思念在等待中發酵,感情也逐漸變得珍貴。
沒有暴力電子遊戲,也沒有煽情電視連續劇,更沒有天涯若比鄰的互聯網,孩子們在簡單而原始的遊戲裡體驗着最濃烈的快樂。現代社會中,快樂的載體是單薄且唯一的,一旦抽離掉互聯網,我們還能感受得到快樂嗎?社會的進步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把親密的情誼肢解,再代替以用空洞的義肢。譬如爛掉牙神經的齲齒,雖然可以用樹脂填補,但永遠不能替代真牙嚼動時直達神經的松脆感。而童年就像緩緩長出長出恒牙,一生永遠隻有第一次。
上世紀80年代的影片,伸出手指算算好像不很遙遠,可是躍入眼簾的麥浪,伸長了手臂也抱不圓的大榕樹,風一吹過就沙沙沙沙響,熱風裡叫得人燥熱的蟬鳴,呼嘯而過的綠皮火車,沒看完的漫畫書,沒有念完的古詩句,心情不好而沒寫完的信件,外公責罵孩子吵鬧的眼神,在影片結束之後的現實生活中就很難追尋到了,粘人的跟屁蟲弟弟妹妹也許早就已經在夏天快要過完的時候悄悄長大了。
影片中的時間在冬冬的眼中慢慢流淌,事情的發生也大都是以東東視角為主的低角度鏡頭,雲霧缭繞的鄉間美景多以全景或遠景鏡頭呈現,但這個世界對冬冬來說還是來說太高、太大、太難理解。
小舅的戀愛
小舅和懷孕的女友碧雲簡直就像兩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小舅把冬冬衣服穿得亂糟糟,在媽媽的病房,他中還搞不清楚狀況地拿出香煙。火車就要啟程了,小舅才姗姗來遲,原來是去為女友買了火車上吃的零食和新衣服。
婷婷在火車上尿濕了褲子,碧雲卻忙着試小舅新給她買的衣服。對比之下。小舅似乎還沒有冬冬懂事,冬冬會體貼地為小舅着想,為了給女友送衣服而沒趕上火車的小舅不被外公罵,他非但沒有因為被丢在火車上而哭鬧,反而帶着妹妹乖乖地在原地等待,幫小舅躲過一劫。
小舅的可憐之處在于,他甚至沒有長大到可以好好照顧自己時,就讓不被外公認可的女友的未婚先孕。外公是在當地享有極大聲望的醫生,工作忙碌但賺到的錢也多,卻疏于對兒子的教養。父親懂得為流産後的瘋女人結紮,卻沒有教給孩子一些基本的生理常識。女友的名字叫做碧雲,諧音是避孕,仿佛是在暗示小舅不經世事和父親失敗的性教育有着撇不清的關系。
小舅是不是一開始就朽木不可雕也呢?良玉未剖,與瓦石同類,名骥未馳,與驽馬相雜。小舅性是本善的,他身上有對友誼的無條件信任,私藏被通緝的搶劫犯後,他這樣對冬冬解釋:他們兩個雖然做了壞事,可是我們是一起長大的,這個忙我一定要幫。
在小舅眼裡友情面前是可以不分對錯的。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一句話,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隻看利弊。小舅那與年紀不符的善良并沒有讓他顯得成熟,反而透露着連冬冬都及不上的無知。冬冬盡管答應着小舅不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但是從警察和外婆的對話,以及冬冬愧疚的眼神我們可以推斷,冬冬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冬冬是一個分得清對與錯的小孩,在看到被搶劫的卡車司機頭破血流時,他曾向外婆說自己知道事情的真相,卻被外婆以小孩子不要多管閑事給打斷了。外婆順手遞給冬冬一個芭樂,好讓他多吃少說,仿佛在大人眼中,小孩隻有口舌的欲望而不應該又堅持正義的渴求。
雖然小舅事事不靠譜,但冬冬心底還是願意的小舅親近的,在小舅為了逃避外公責罵而居住的出租屋裡,無厘頭的小舅竟然像對待一個大人一樣,把自己的煩惱說給冬冬聽,隻是大人事情對冬冬來說太難理解了,他雖然很認真地想要幫小舅分擔,卻不免在複雜的話語中打氣了哈欠。
小舅像是一個總愛犯錯誤的小孩,在沖動的愛情下失去分寸,和女友的婚禮也隻有冬冬一個人到場,友情方面又被損友牽連到警察局審問,事業上也當然也無法和父親相提并論。然而小舅的心地是善良的,他就像是一個在不斷犯錯誤的小孩,隻有吃過虧,上過當,才能有所覺悟。
父權的形象
《菊次郎的夏天》寫的明明是小男孩正男找媽媽的故事,卻用了同行大叔菊次郎做電影名;《冬冬的假期》和前者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影片雖然以東東為主角,卻成功地刻畫了外公這一典型的父權形象
雖住在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房子裡,外公的身上仍保留着中國傳統大家族式的教育理念。他努力維持着嚴肅的長者形象,冬冬到家鞠躬并喊一聲外公,外公隻是簡單點個頭,又繼續忙着看病人。而外婆則是熱情地摸摸冬冬的頭,又是倒水又是找涼快的地方。
在傳統的中國家庭中,父親扮演的往往的嚴父的形象,影片中的外公當然也毫不例外。隻有在冬冬磕磕絆絆地念完一整句“偏插茱萸少一人”時,他才現出很罕見的笑容。外公對故鄉的思念也隐藏詩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中,當然外公也會有浪漫的時刻,黑膠唱片一邊放着音樂,一邊和冬冬翻看相冊,隻是這樣的時刻太少了。外公内心浪漫溫柔的一面總是在為了維護威嚴的父權形象而被隐藏。在這樣一個重視教育和倫常的傳統中式家族中,小舅女朋友的未婚先孕自然不會被外公認可。
光着身子遊水回來的冬冬,外公用以古老的懲戒方式對待——罰跪;婷婷在餐桌上摔碎了調羹會吓得不敢吃飯;為醫治寒子小産不能去看望病危的女兒,他怒斥婷婷。小兒子昌民的女友未婚先孕,他一邊拿着鋤頭要揍兒子,一邊卻偷偷抹眼淚。
不敢回家的小舅,隻好對着什麼都不懂的冬冬袒露心事:反正在你阿公眼裡,我是最沒有出息的人。父親在醫生事業上的成功壓倒了一事無成的小舅,他既尊重父親,又害怕父親。影片最後外公對着冬冬說了很多他聽不懂的話:做父母的不能看管孩子一輩子,隻能在他還沒走入人世以前,給他打好根基,交給他一些作為人,起碼有的一些東西。雖然冬冬聽不懂外公的話,但他知道生氣的外公已經原諒了小舅。
東東雖然一開始是被外公逼着念古詩,但假期快過半時,就自主地躺在榻榻米上念着《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婷婷的快樂是在房間裡模仿外公給病人打針,因為外公威嚴的形象在女孩的心中代表着成人世界的典範。在這個夏天,不隻有外公引導冬冬滋養在幾千年的國學經典種中成長,女孩婷婷也在外公的影響下,産生了對成人世界的遐想。外公盡管早已曆經滄桑,然而要在面對兒子的不平常的婚事時,也顯出生澀和無措,夏天的綠色植物和少年都在蓬勃生長,老年人也得加緊步伐跟上。
母愛的形狀
傳說中會打人的瘋女人,在男孩們都忙着甩開婷婷這個小跟班的時候,驚險地救起了在鐵軌之上的婷婷。她沉默地幫婷婷撿起落在枕木上的風扇,自然而然地背起了受驚的婷婷。寒子在做這一切時是這麼順其自然,她對生命的憐惜和敬畏并不亞于一個正常人,這使她在有些時候看來并不完全瘋癫。
婷婷的視角中,瘋女人寒子在遠景中漸漸走去,畫外音響起冬冬念的詩句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詩句中的的婦人,思慕着遊子。而癫麻寒子,常日在外遊蕩,沒有人知道她心中到底是快樂還是悲傷。
婷婷身上有着東方女性特有的安靜和内斂,走到哪兒都帶着電風扇,保持着淑女的端莊觀望着男孩們撒野。她也很乖,别的表姐妹在玩的時候她認真地在為外婆敲背。男孩們想用烏龜和她換電風扇的時候,她明明很想和她們一起玩卻說烏龜很醜會咬人。安靜的婷婷隻好躲在房間裡玩角色扮演的遊戲,而模仿的對象,當然是她身邊最具職業風格的醫生外公。女孩們的心思仿佛總比男孩子細膩,婷婷不能融入哥哥的集體,就隻好挖掘自己的快樂。
有身孕的寒子身上,帶着與生俱來的,無限溫厚的母愛。為了讓受傷的小鳥回巢,寒子不慎從樹上摔落導緻小産,将鳥兒拿給寒子的婷婷深深自責着。哥哥責備自己,因為外公要治寒子而不能去看病危的媽媽;外婆責備自己不早早睡覺,因為女兒的突如其來的病重讓她傷痛得無處傾訴。在身邊的親人都責難自己的時候,婷婷倔強地抱着玩偶睡在寒子身邊。
身邊沒有母親的陪伴,更沒有人能讀懂婷婷的孤單,救過婷婷一命又幫受傷的小鳥找回巢穴的寒子,在婷婷眼中就像一個溫柔而沉靜的母親。一個與男孩們的遊戲格格不入,渴望陪伴和關懷的婷婷,一個是剛剛流産無處安放母愛的寒子,兩人就在診室的大床上互相依偎,以愛之名取暖。
在銅鑼鄉,瘋女人寒子不幸的懷孕又流産,鄉村中的人在外公的診室中一起為寒子的未來打算。外公為寒子着想提議結紮卻被寒子的父親說多管閑事,東冬冬覺得外公好可憐,但外公卻對冬冬說寒子的父親才是最可憐的。銅鑼鄉的人處處為人着想,人與人之間是用最直接的感情交流,從不會藏着掖着。寒子雖然多次失去貞潔,鄉人們仍然真心地為寒子擔憂着,讓人不僅想起沈從文先生的筆下,連妓女也有情有義的湘西。
婷婷想要在離開前對寒子做最後的告别,大聲地喊着寒子的名字,但寒子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似的,隻是自顧自地往前走。寒子撐着破舊的傘,花色駁雜的破衣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婷婷的雙眼噙滿了哀傷,目送她漸行漸遠。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奇怪,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出現,有時又莫名其妙地難以追尋。
童年還會回來嗎?
影片最後,冬冬對着在河裡遊泳的顔正國和羅麻煩他們告别,冬冬口中還在念叨着,顔正國早已撲通一聲跳下水裡開始了新的遊戲。這條河是冬冬和他們最初遊戲的河,河還在,鄉村們的孩子都還在,但城裡來的東東要回城裡去了。
羅麻煩和顔正國這些鄉間小孩忙着在水裡長大,冬冬卻要早早地回台北參加新生培訓。冬冬再一次回來的時候,這些留在夏天的童年還會重來嗎?
202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