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法國文化中心,一個事先張揚的秘密。同一個下午,我窺探到不止一次相遇和别離,其中一次屬于這部電影。我想象自己的雙手撥開無數個分子結構,那些組成了書架的、頭發的、家具的、影廳入口的分子們向我招手,在稍顯夢幻的晴天之前濕冷的雨夜,溫柔地包裹住一些深刻的記憶。記憶踏上了地闆、坐進沙發椅,記憶沒有觸摸到任何皮膚,卻觸碰到皮膚之下。
于是我想到一部音樂劇裡關于頭發的比喻:它是會說話的星球上的草原,而我們用大量的時間在草原的天際線上逡巡。
觀影過程中我睡着了,又被下一句羅馬尼亞語或波斯語的信件朗讀聲喚醒;膠片的老化掩蓋了七十年代沙灘上享受片刻自在的女人體,而諷刺的是,布加勒斯特和德黑蘭的街頭、那些與愛情距離遙遠的橫眉立目的臉,永遠比私人影像清晰。于是我領會到這場影展和這部電影的某種真意,那是一群溫和而跳躍的年輕人在漫長啰嗦而又冰冷的攻戰之間播撒的、細碎而四散但捅破了靈魂磚牆的溫柔感。
我喜歡黑海邊的鏡頭,信件裡不常提到,但銀幕上的海水自始至終拍打着來自布加勒斯特的思念,注視着歐洲至今不懂的而伊朗人自己或許也不懂的、由人群和曆史所組成的孤寂和被圍困感。在黑海邊上寫信的羅馬尼亞女醫生關心這龐大的孤寂,因為那裡邊有她熟悉的分子結構。它們組成了她所愛的姑娘的形象,因此她才會擔心地看着報紙,說霍梅尼皺着眉頭、過于嚴肅。她擔心霍梅尼登台的世界,會抹殺了她愛人的那份溫柔。
那姑娘的面容直到結尾才出現在羅馬尼亞的秘密警察檔案裡,長發有些毛躁、線條微微硬朗。她就是羅馬尼亞的她所羨慕的那個精力無限的革命者啊。她的行蹤對于布加勒斯特的思念來說,似乎已經無從知曉,而無從知曉又多麼符合一個蘇東劇變幸存者對另一個正在興起的高壓社會的想象。正如當代人經常感知的那樣,私密的記憶在民族國家的彼此阻隔間被銳化、被渲染、被修改,最終漫長的别離讓人不免隻剩下一點點感情,而其他聯系、尤其是那些具體的細節,都被民族國家之間顯眼、無聊卻沉重無比的差異覆蓋了。
她們分子結構無限接近的時刻,我們恐怕看不到了。導演的影像來自曆史檔案,其中某些鏡頭當然可能是她們看到過的景象,但那個在人群呼喊時沉默的姑娘,心裡想的可能并不是信中提過的逆流而上。另外一些鏡頭補足了文字空蕩蕩的部分,比如遊樂場那個被離心力甩向天際的座位裡、有一個被迫旋轉或許被迫尖叫的女孩子。在漫長歲月之中,她的眩暈和“解離”同時牽引着表面的平靜跟内心的炸彈。她寫信時其實在寫:我們分子結構相遇的一些時刻,我曾經是表裡如一的。
表裡如一的時刻。這就是我那天看到酷兒啊。